风衣搭在右手腕上,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修身衬衣,黑白格纹高腰窄裙,越发显得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双腿白皙而修长。她朝窗前走过去,窗棱的光影即刻被占据,冬日暖阳浅浅的照拂在她身上,头发上,她的脸一半明媚生辉,一半精致如琢。
沈婉茹伸手撩了一下额发,有一种不快爬上心头,越聚越拢,挥之不去。
荣劭卿站在门口,从他能下地,这已经是第三次上来了。前两次,他只是站在走廊的拐角处,远远望着她的病房,这一次,他不想再忍耐了,他必须见她!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只有一种恍惚,仿佛初相识,她被他撞伤了住在医院里,他来看她。那时,他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宿命,她以那样的方式,陡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第一眼,犹如昙花一现般惊艳。
他本能的,毫无预兆的被她牵引。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可以长久的专注于一个女人,无关肉欲,只是单纯的想要疼爱她,呵护她,将她安置在一个妥善的国度里,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她。
席小凌靠坐在床头,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已经转头看见了他。
两相对望,四目震惊,他惊惧于她迅速的消瘦,才两天不见,她又瘦了下去。一张脸小得几乎看不见,长发归拢在胸前,雪白的面容上,下颔削尖,颧骨那么明显,一双失了焦距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
荣劭卿只觉得心脏在抽搐,又如钝刀拉锯,短短三个月,他竟然将她折磨至此。
他顿时不敢上前,只远远的站望着,双腿如灌了铅。
她也看着他,眸光似不信,似惶然。分明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百转千回,然后一点一滴的,收敛了所有的星芒,又仿佛是一缕孱弱的轻烟,瞬间消散于无形。
他周身涌起了一种绝望,溺水一般渐渐漫过胸口,只能努力的扯动声带:“你,好吗?”
席小凌看着他,沉寂的眼底,几乎看不出情绪:“好。”
他无端的害怕起来,脚步不由自主的向前:“……孩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她突然仰起脸,嘴角似微微一抖,虚晃的看住他:“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荣劭卿起先没有听懂,根本反应不过来,看着她唇畔似有若无的梨涡,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神情,还有她看着他时,再无波光流转的双眼。
他才终于明白了,她在说着什么。
他的神情晦涩,话语破碎:“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她到底怔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也许只有一秒钟,或许更短暂。
“看来你真的误会了。孩子,并不是你的。”她阖了一下眼睑,抬眼看他。
荣劭卿的身躯猛然一震,如果不是手术室门口,韩北龙的那一拳,他是不是就要被她蒙骗过去?她急着扯这样的谎,急着与他撇清,都是为了那个人吗?
他忽然听不下去,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如他狂跳的心,整个喉管如岩浆翻滚,嗓音暗哑:“不可能!”
席小凌蓦然看他,脸色白如细雪:“这种事,难道我自己会不清楚吗?”
她的声线平淡,丝毫没有阻滞,垂眼之间,两扇睫毛如幽闭的门帘重重落下,再看不清眸中神色。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削瘦的肩膀被长发遮盖,如瀑的青丝纠缠在一起,被面是白的,她的脸色也白。如果没有这一头浓密披散的乌发,他会觉得她不存在,那样薄如雪片的一个人,仿佛呵口气就会化了。
她根本无知无觉他内心的惊惧,口气淡漠的对他宣告:“你也早就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他,不是吗?”
荣劭卿实在无法忍受与她对抗,抬步向她床前迈过去,整个身影压下去,顾不得伤口,顾不得疼,俯身挡在她眼前。他想要令她正视,他的人,他的脸,他的存在:“那么我呢,你心里就半点儿没有我吗?”
她微微仰起脸,迎上他漆黑不见底的双眸,那里面风卷残云,飓风卷起一切尘土、沙石、瓦砾,打在他的头上、脸上。他困在漩涡中心,她却视而不见:“本来是有的。他回来了,就没有了,只有他了。”
他终于承受不住,头晕脑胀,腹部的剧痛令他全身一个激灵,跌坐在她的床沿。她立即防备的向后靠去,仿佛生怕他欺近,他全身已经烧得滚烫,却在她波澜不兴的注视下,体会到了一种透彻心扉的寒意。
到底是他做错了,不该赌,不该奢望。他原本可以将她一辈子收藏,即便她有不甘,他也仍然有把握给她快乐。
而如今,他将她陷到这样的地步,令她吃这样的苦。从此以后,她再不会对他交心,再不会留在他的身边。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后悔,声音低如祈求:“小凌,是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她却一味的低着头,良久,才说了一句:“没有人回得去。你将娶,我要嫁,不是吗?”
仿佛一阵惊涛骇浪拍过来,却浇不灭他身上烧着的火,他的胸口也烧着火,全身血脉彷如岩浆翻涌,理智一如残存的灰烬:“我可以不娶。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
席小凌长久的看着他,好像是在反复辨认什么,却终究只是浅薄一笑:“娶与不娶,都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这是第一次,他对着她,心中升腾起了一股狂乱的怒意:“你就那么喜欢他?这两年,任凭我怎么做,都不能取代,也不能让你忘怀吗?”
她的神情笃定一如宣誓,又似无可奈何的望着他:“十年,你让我怎么忘?”
荣劭卿忽然笑了起来,笑意森寒,带着绝望般的嘲讽:“既然如此,倒是我成全了你们。好,真好,很好!那我就第一个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他曾经以为,她只是不如他爱她,如今才彻底醒悟,不是不如,她是根本不爱!
她默默坐在那里,眼泪毫无预兆的掉下来,接二连三的,落进了胸前的发丝里。她其实很有些恍惚,总以为他的身形不稳,脚步踉跄,仿佛整个人都是虚浮的。
算起来,他刚刚动了手术,也不过是两三天。
席小凌倾身上前,伸手触摸他适才坐过的地方,微皱的床沿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十指连心,指尖的战栗令她的心也禁不住跟着轻轻颤抖了起来。
他在面前的时候,她谨慎防备;他一转身,她却百般贪恋!
倘若她想要的,最终都只会令她更加孤独。到如今,凡是她想爱的,她竟然统统都伤害。那么,就让她再贪恋它们,最后最后的,这么一小会儿。
韩北龙从那天夜里离开之后,再没有来过。
荣劭卿刚刚离开,也再不会来。
再没有人来,她的世界,就会彻底安静下来吧!
席小凌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应该是有阳光的,只是被窗帘挡在了外头。有几束光顽强的透进来,摇摇晃晃的照在地面上,浅薄的,跳跃的,虚虚笼笼的,但是真的有,仿佛是浮光掠影。
十一月,很快就要过去。
荣劭卿说他可以不娶的时候,她脑海里首先跳出的,是他们传出婚讯的那一张合影。日光之下,他面上是一贯似有若无的笑,静静依偎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如花颜一般明媚,眉眼之中更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自信与从容。
女主角论家世、学识、美貌,样样皆无可挑剔,如此举案齐眉,教他如何不娶?
就像夏梦舒与韩北龙,一段金玉良缘,如何能轻易拆散?
而她,连孩子也失去了,真正应了夏梦舒说的那一句,她不过是一个孤女。一想到孩子,那种五脏六腑被齐齐掏空的感觉,犹如身体被钻开了一个大窟窿,分分秒秒的往外漏着生气。
席小凌知道,这一辈子,她都会带着这个窟窿!她的身体里,已经永永远远的缺失了一部分。
从前,她试过将一颗心坚硬成石头,后来,有人慢慢的捂热了。而如今,她已经没有了心,它漏光了,被挖走了,再也不会疼了。
很久,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窗前的地面上,那几点薄光已经看不见了,或许日光早已西移,或许残阳如血,都被窗帘布挡在了外头,再没有那顽强的几束光,执著有力的穿透进来。
她大概睡了过去,却极不安稳,潜意识里深深浅浅的都是人脸掠过。依稀闻到了一种芬芳,远远近近的刺激着她的鼻腔,很努力的分辨,才记起了百合花的香气。
仿佛是在乱梦里挣扎,却分明感到上方有一股压迫的气息,赫然睁开眼,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矗立在她的床前。
仿佛是意料之外,勉力想了一想,又仿佛是意料之中。除了他,大概也不会再有其他的人,到这间病房里来了吧!
夏景晟整个人隐在黑暗里,大约看得清面部轮廓,见她醒来,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沉声开口:“你醒了?”
她极力想要摆脱身体的沉重感,迫使神智清明,腾挪着靠坐了起来。
而他始终立在那里,不太远也不太近的距离,不上前也不退后,仿佛被定在了那里,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席小凌终于坐定,待到双眼做好了准备,才说:“开灯吧!”
夏景晟仿佛醒悟了过来,转身走开去,按下电灯开关的一刹那,一室橘黄的暖光顷刻间照亮开来。床头柜上的花瓶里,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一大束百合,一眼即知摆放用心,花枝配叶高低错落,芬芳而纯美。
她垂下眼眸,只觉得口中涩苦:“梦舒,她怎么样了?”
兴许是听出来她的嗓子有些哑,他走回来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她接过来捏在手里,犹豫了半天,一句“谢谢”还是没有说出口,只好闷头喝了半杯水下去。
他退了回去,一直退到窗前,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双手抱怀,一双凤眼似隔空睥睨着她,语气幽幽的:“吞下去的分量少,不用洗胃,没吃什么苦头。这两天,我把她安置在外面,派了人二十四小时守着她。”
一想起当天的情形,席小凌仍然止不住的心惊肉跳。这个女子,视爱情如同生死,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只好毁灭自己。最令人后怕的,也许并不是当时的状况,而是夏梦舒竟然会起了这种念头!
夏梦舒竟然起了这种可怕的念头,这是她从前没有想过,往后更加不敢想象的!
席小凌低头拢了拢头发,又喝了一口水,不想再说话。
夏景晟也不说话,只维持着姿势,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借着朦胧昏黄的灯光,似不动声色的长久端倪着她。也或许,他根本没有在看她,却彷如雕塑石神一般,恒久的矗立在那里。
两人长时间无话。到底,他们之间也无甚话题。
她不想与他虚耗,奈何手里还握着一只水杯,计较着是开口叫他,还是自己起身。
终于,他似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发布会一切顺利,尾款已经全部过账。”
她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对面的人,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上,似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这几日,要照顾夏梦舒,要应付发布会,想来他也是轻松不了的。
“谢谢!”她应声吐口。
夏景晟耸了耸肩,似不置可否。面上仍是一副他惯有的,变幻莫测的神色,几乎看不出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不耐,他放手调整了一下姿势,仍然倚墙而立,却冷不丁的发问:“他,知道了吗?”
席小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尖猛地抽搐了一下,等到余震过去,她才点了点头。
他哪里肯轻易放过她,语气如嘲似讽的:“你真是令人意外!”
她起先不语,只低头看着自己及腰的长发,浓密卷曲的发丝垂坠于胸前,青鬓如云,却怎么看着都觉得缺少了光泽。荣劭卿从前总喜欢把玩她的头发,细密的青丝一圈圈覆上去,缠绕在食指上。他好像说过,绾发结情终白首。
那时,她曾在心里偷笑,这话分明说的是古代女子出嫁后的第一天,丈夫亲手为其绾发。从此以后,女孩变作妇人,相夫教子,白首余生。
这句话,终究是用不到他们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