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恼杨延昭,蠢子听根苗:命尔去巡哨,私自把亲招。枪挑穆天王,桂英下山巢。将父擒下马,这笑哇!笑坏帐下众英豪——”
杨老汉坐在船尾,一条胳膊搭在船橹上,看着那些码头力工们,喊着整齐的号子把货物抬到船上。
他看上去有五六十岁,穿着洗的发白的黑色短襟小袄,头发已经花白,他的脸堵得通红,这首《辕门斩子》对于他来说,已经不能像年轻的时候唱的那么从容。
今天这船货,是从京城通过运河运往杭州的,那个叫彭占祺的东家,已经定下了一船从杭州拉回来的丝绸,运回京城来,还有瓷器之类的东西,但杨老汉可不敢运,容易碎。
最省心的其实还是运漕粮,虽然运费低但最省心。沿途也没有各种黑白的关系需要打点,只是很难能赶上那种好差事。
运完这一趟,就能有三两银子的收入,又可以给闺女攒下点嫁妆。
他停下唱腔,抚摸着磨得光滑的船橹,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内心充实,日子正在一天天的好起来,他的祖上原本就是南方人,后来跟随成祖北迁来到了京城。
经过几代人,他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喜欢吃北京的早点,喜欢听北京的戏,也喜欢北京这片地方。
只是他一直生活在南城,北城那些地方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能觊觎的。
从年轻的时候,他就在城南这片码头上出苦力讨生活,后来遇到了贵人,带他上船教他掌舵,日子才开始有了盼头。
五十岁那年,他终于攒够了二十两银子,又借了二十两打下了这艘大船。
运气好的话,一年能跑五六趟南方,一个来回就是两三两银子,一年就能攒够十几两,只需要两年就能把债还清,到那个时候,才是好日子真的来了。
他畅想着以后的好日子,想着自己的闺女也能找个知冷知热的小伙子,自己带小伙子上船,教他行舟摇橹,等他们再生了个孩子。
自己就该把这艘船传给女婿,自己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了。
船上的货物已经装了一小半,东边的太阳,披着红色的金甲慢慢的站了起来,为河水镀上了一层金鳞。
休息了会儿,杨老汉正要唱他最喜欢的片段:“你不该将为父擒于马下,宋营中大小将无不笑咱。罢罢罢看在了国事为大,看女将饶恕了宗保冤家。”
刚唱到罢罢罢,就看到岸边的人群中,几个青衣壮汉拥着一人,挤开人群向这边走来。
中间那人身形高大,满脸的络腮胡,一脸横肉三角眼,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心底打颤,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一股子横行霸道的气势。
杨老汉连忙收了唱腔,起身跳下船尾,向搭在岸边的板子上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计老大,您怎么今儿个有空到码头上来了,这个月的孝敬等我从杭州回来,亲自给您送到府上去!”
计大忠的目光越过杨老汉的头顶,扫视着船上堆积的货物,那些正在装船的力工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远远的躲了开去,猜测杨老汉怎么得罪了计老大。
不过杨老汉却没有太过担心,每月的孝敬钱都按时送了,通过计老大借的钱也都按时还了,这批货物更是那个据说是“皇商”的彭老板的货,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他小心的恭候在计老大身边,等着计老大接下来的吩咐。
呸!
计老大用食指抠了口牙缝,冲着杨老汉的头顶空啐一口。
“你这老汉,最近生意不错啊!”
“还好还好,托您的福气。”
计大忠又用舌头舔了一下牙齿,扭头往地上吐了下。
“呸!你也知道,最近朝廷一直在催钱催的紧,我上面放钱的是司校尉,现在这钱你得提前还了,当然咱也不为难你,你总共借了二十两,按照五年还清应该还四十两,你现在还呢,给我三十两就可以了!“
“三十两?”杨老汉为难的缩手在袖子里掐算了一下,自己现在所有的积蓄连准备给闺女的嫁妆全算上,也不过只有十几两银子。
“计老大,计老爷,您能不能再宽限些日子,我日夜不停的跑船,争取早点给您。”
塔读@ “宽限些日子?宽限多久?” “两年,不,最多一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钱给您还了。” “一年?你去问问皇帝老子能不能宽限一年?” “这……计老大,麻烦您去给司校尉求求情,可这么大岁数了您看……” “少啰嗦,你要么现在还钱,要么我现在就把你船上这些货扣了,我也不扣多了,能卖够三十两银子就行!” “这可使不得啊!” 杨老汉挡在上船的木板前,哀求的跪了下去。 像他这种底层的人,面对难以解决的问题的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下跪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改变难题的能力和想法。 这货物要是被扣了,虽然只有三十两的货物,但是依照计大忠的做派,少说也要扣至少五十两。 自己运的货被别人拿走了,不说彭占祺让他按五十两赔的问题,就这个事在码头上传开去,以后谁还敢用他的船运货。 塔读小说,无广>告^在线免。费阅&读! 没了这条生路,以后的日子,杨老汉连想也不敢去想。 他只有一个劲的哀求,祈求计大忠能够出于同情和怜悯,给自己一条生路。 然而,这种哀求通常是没有任何回应的,杨老汉也不例外,计大忠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同情,反而露出厌恶的表情。 “上船,搬东西!” 计大忠简单的发出了指令,他带来的那些人有两个上前,分左右将杨老汉架了起来,另外的人冲上去,开始挨个打开包裹,搜寻值钱的东西。 “不要动,不能动啊,求你们了!” “各位大爷住手啊!” 杨老汉哀求着,挣扎着,用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力气,终于挣脱开了一条胳膊,然后转动身体将另外一条胳膊抽出来,踉踉跄跄的冲到船上去。 可他一个老人,如何是那些壮汉的对手,很快就再次被按倒在地。 “畜生啊,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这些土匪,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怎么能这么干?” “老天啊,还有没有王法!” 杨老汉终于在生死危机的时刻,放弃了他的懦弱,爆发出了他人性中敢于反抗的一面。 可是像他这种底层的人,单独的反抗是徒劳的,是无力的。 在其他的船老大还在冷眼旁观的情况下,杨老汉勐然眼前一黑,嘴里吐出的血带着两颗牙齿。 计大忠手里拿着船桨蹲坐在他面前,低下头侧着脸说道:“王法?在这码头上,老子就是王法!知不知道司校尉放贷的钱是谁的?说出来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