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并不饿,知道生活在关外的汉人,日子过的艰难,多给客人一顿饭,他们自己就要多饿一天肚子。
正要拒绝,那孩子却又走了回来,拉着他的手。
“你跟我走吧,我爹说了要遇到想要逃回关内去的汉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孩子不大,说话倒是老气,朱忠也只好先随他下山,走的时候给他们留点银子改善一下生活便是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逃回关内去的汉人?”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就不像是能给鞑子放马的人,也不像是能伐木种地的,是读书人吧?”
小孩笑嘻嘻的翻了个白眼,像是要证明别看自己是个孩子,可聪明着呢。
“鞑子才不要读书人,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不了才跑是不是!”
“放心吧,我知道哪个段的明军好说话,哪个堡的只要给钱就行,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去,他们肯定会放你进关的。”
朱忠笑了,他这好不容易才从长城里面出来了,这孩子竟然想把自己再送回去,上前拉起小孩的手,另一只手提起了筐子。
“那我就先谢谢你喽?”
“不用谢,能帮一个是一个,如今关外的汉人日子不好过喽!”
孩子年纪不大,说气话来跟个小大人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爹说我们在这里,连家都么有了,就像水面上的浮萍,风中的婆婆丁,还要什么名字!”
“……”
朱忠听这话,隐约觉得这一家子不简单,至少是读过书的。
可读书人,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安家,而不想办法回到关内呢?
沿着山间的的小路,很快到了山下的村子,其实也没有小路,只是树林间相对平缓的地方,可以走人而已。
“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走到村子里,遇到在门口用麻线修理蓑衣的好汉,见到那孩子便露出了笑脸。
“二大爷,今天采的不多,家里来了贵客,我就不给你了。”
“好,好孩子,回家去吧。”老汉抬头看了眼朱忠,昏花的老眼凑近手里的针,继续认真的穿起线来。
村子不大,总共也没有几户人家,拐过屋角,那孩子指着一座木头搭成的房子。
“那就是我家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那孩子松开陆柄的手,飞快的跑回到刚才那老汉跟前:“二大爷,你这破蓑衣都多少年了,还要修……来我给你穿针吧。”
朱忠看着那孩子从老汉手里接过针和麻绳,轻松的穿了过去,又特意拉长一截线头,才递回到老汉手里。
然后转身回来,开心的重新拉起朱忠的手,走进那处院子。
推开柴门,朱忠就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正在抡着斧头劈柴,他旁边的那个女人,正在笸箩里摘着新挖回来的野菜。
“爹,娘——我回来了!”
那中年男女同时抬头看了过来,当他们看到孩子身后的朱忠时,表情为之一变。
“这是?”
“我在山上遇到的汉人,应该是想过长城,结果在山里迷路了,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孩子很自然的说着,走到女人跟前,将筐子里采的那点蘑菇,全都倒进了笸箩里,然后径直走到井边,开始挂上水桶,摇动辘轳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将头直接埋进水里,咕咚咕咚的先灌了几口。
然后才用袖子擦了擦嘴,露着缺口的牙问道:“娘今天又要做菜饼么?”
朱忠在旁边,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似乎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不,自己小时候哪有这么温馨的场面。
“你先进去背会儿书去吧,等你娘做好了饭再叫你!”
男人甩手将斧头砍在墩子上,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手巾擦着汗,从柴堆里迈步走出来,走到屋檐下的炉子旁边,提起那个正在冒着热气的茶壶,又从窗台上捏了两个碗,回到朱忠身边。
“冒昧叨扰,还望……”
“坐吧,喝水!”
男人席地而坐,从身边的笸箩里掐了几块婆婆丁根,放到碗里,冲上热水。
“公公不是要过长城,是从里面出来的吧?”
这话声音很小,却充满了力量,朱忠抬头目光越过男人的肩头,看到孩子已经进到屋里去了,身边的女人正用那双明亮的眼睛,迷惑的在自己男人和朱忠身上来回看。
“先生好眼力,难怪令郎那么聪慧。”
朱忠知道,太监有些很明显的外部特征,只要多少用点心,要猜出自己的身份并不难。
可自己明明已经经过了化妆打扮,并且专门贴上了胡子,出门前他还自问应该没有什么破绽,没想到这才刚出长城,就被一个村夫认出来了,简直是简直了,太受打击了。
“公公不用担忧,你装扮的已经很好了,若不是我跟干爹生活了很多年,熟悉那种气味,也断然不会认出你的身份来的。”
朱忠顿时了然。
应该是某个时候,有个太监从宫里跑了出来,或者是因为某种机缘巧合不能再回到宫里,所以收养了眼前这个男人,所以才在这关外居住。
这样倒也解释了原因。
但他没有问那个太监是谁,又为什么要躲到这里,因为这个男人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到长城以外来,将要到哪里去。
“你们在这里聊着,我去做饭去!”
女人见状,端着摘好的菜,走进了东边的那间做饭的厢房里。
“先生在这里有多少年了?”
“我六岁那年遇到的干爹,再过几天过了生日,就三十有七了。”
“哦,那……”
“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老家是哪里,也不记得原本姓什么,乱世之中苟活而已,姓与名又有何用?似我这种人,终究要从无中来,到无中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朱忠手中的黑陶碗一颤,震惊于眼前之人竟然有如此豁达之志。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为何如此,人的顿悟,有的是因为思想上的深邃,而有的是因为环境的逼迫。
而眼前的男人,是后者。
正在他们刚喝完一碗水的时候,朱忠见那个男人盯着放在桌面上的碗,猛然起身跑进屋里,抱着那个孩子跑了出来,冲进正在做饭的厢房。
“快,快过来!”
朱忠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在看什么,因为他也看到了,那碗里从中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虽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显然这种事经常发生,那个男人已经轻车熟路。
他冲进厢房,就看到那男人用瓢盛水浇灭了灶里的火,然后走到堆柴的墙角,掀开了一块被烟熏的乌黑的石板,一处暗室出现在眼前。
“先到这里避一避吧!”
朱忠到了跟前,才发现那原本只是用来存菜的窖子,最多也只能容纳三个人的空间。
“那你呢?”
“先下去吧,总得有人留下来盖上石板,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