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根漂木显得特别奇怪,是立在水中的,一上一下地运动着,混在大堆的垃圾和树皮中,在回水沱里打着旋,上面挂着一件的确良红衬衣。
妈妈。我叫道。
怎么了?母亲问。
你看木头上。我指着那根漂木上的衬衣说。
河里脏东西多,所以不要你到河边来玩。母亲说。
天空突然暗沉下来,一大片乌云在天上快速地移动起来,河面像一个人的胸脯一样起伏着,喘息着,漂木之间互相撞击着,发出沉闷的“嘭嘭嘭”的声音。这时,那奇怪的气味越来越浓,我越发不安起来,但我无法准确地向母亲描述我的感受,那是纯粹属于个人的令人无法相信的直觉。我站起身来,一股莫名的风突然吹来,我像被人推了一把,差点跌倒。
我看见河里那根立木突然翻转过来,平直地飘在水面上,同时,突然冒出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似乎还给我眨眨眼,倏忽又不见了。我呆呆地望着河面,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我揉揉眼,水面出现了一具女尸,仰面向上,被泡得发涨发白,丰满的胸脯高高地耸立,长长的头发被死死地缠在漂木的树皮上。
我惊恐地大叫起来。
母亲也看见了,岸边的很多人也看见了,小伙子甚至难为情地转过头去。
一阵狂风吹来,许多人被灰尘迷了眼。
风过以后,人们看见更为可怕的事情:吊桥被风掀翻了!
我下桥的时候,吊桥上至少还有五个孩子,现在只有两个挂在桥上哇哇大哭,三个没有了踪影。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被惊呆的人群回过神来,各种声音爆发出来了,孩子父母的哭喊声,人们的惊呼声。
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
同志们,祖国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林场副书记一个跃子扑进了河里。
瓜娃子,送死哇,回来!父亲掏出手枪,朝天打了一枪,准备下河的人才停住了脚步,转而开始救刚刚下河而不会游泳的人。
父亲带着干警冒雨沿着公路向下游冲去,在河里的漂木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个孩子的影子,父亲连警服都顾不上脱,扑进河里,游到了河中心,抓住一个小女孩,拼命地游回岸边,这时,一根漂木撞在了父亲头上。父亲和小女孩同时不见了踪影,岸边的人群惊呼起来,突然,父亲又出现在水面,抓住小女孩的手仍然没有松开,另一只手把着一根漂木,精疲力尽慢慢地回到了岸边,把小女孩递给家长,趴在地上半天动不了,雪白的警服也脏得不成样子。
你神经啊!母亲哭着骂起来,父亲虽然会游泳,但也至少有十多年没有下过水了。
这是老子职责所在!父亲没有理母亲,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头上被漂木撞出一个大包。
我侥幸逃脱,是我太调皮了,老天爷拒绝收我还是另有安排?不论什么,这是天意。当我活生生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哭得一塌糊涂,把我抱得紧紧的,浑身颤抖。
母亲还是爱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心里是在乎我的,虽然,今后还会挨打,还会挨骂,心里却有底了。
121林场在这场事故中一共失去了三条生命,两个小孩和一个下去救人的积极分子。这不是古锦河第一次吞噬生命,也不是最后一次,几乎每年这个季节都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今年绝对是最诡异最惨烈的一次。
不知何时,那具女尸居然被漂木和波浪推上了岸,看长相和颈项上带的珠子,应该是一个本地女性,死因不得而知,可能是上游水葬的,那就是凶死或者急病暴亡的,也可能是失足掉进河里被淹死的。两条腿已经被漂木撞得变形了,伤痕处,腐烂的肉巾巾吊吊的,而且有许多石巴子咬住人肉不肯松嘴,被直接带上了岸。
石巴子是一种有很多细密的牙齿的高原鱼类,模样和内地的黄辣丁相似,背部隆起,腹部扁平,头部像撮箕,眼睛很小,以噬腐为生,加上泡菜和豆瓣红烧石巴子,味道异常鲜美。如今已经非常难得了,是本地招待贵宾最佳菜品,一小盆都要上千元了。
可今天,看见如此之多的石巴子咬住人肉,甚至从腐烂的腹腔钻进肚子里还不知有多少。母亲当即呕吐不止,差点把黄疸吐出来,因为中午才吃了父亲钓的石巴子。
陈所长,这怎么处理?水运处的工人指指女尸。
送她上路,喜欢哪里去就哪里去。父亲阴沉着脸说,如果每一具从上游冲下来的尸体都需要我们处理,我们啥也别干了。
水运处工人经常在河边和漂木垛子里见到尸体,处理这些是轻车熟路了,用鸭脚子将女尸像赶漂木一般撵进了河里。在漂木的夹磨搓揉中,很快就不见了影子,相信这是她最好的结局。如果不是父亲在旁边监督,这些工人会将尸体绑上石头沉在一个地方打鱼窝,随时在这个地方来钓鱼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从此,我家里不再吃石巴子了,甚至看到别人大快朵颐的时候,都有一种恶心发吐的感觉。床下有很多父亲亲手精心制作的钓鱼竿,全部被母亲一股脑折断扔进了铁炉子里。
父亲的耐受力显然好多了,自家不吃鱼,别人家吃鱼请他,他一样跑得风快。他曾经在部队上,有过守着三具尸体一天一夜的经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吓住他。
当母亲以嫌恶的神情盯着父亲,父亲舔舔嘴,喷出一股酒气,总结道,大自然就是这样循环的,活着就是胜利。况且石巴子本性就是以食腐为生,这和人吃肉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石巴子有什么错?你不是曾经吃了很多,油炸的、红烧的、清炖的……
被父亲救起的那个女孩叫侯娟,比我小半岁。侯娟的父亲侯福提了一只公鸡来我家,叫侯娟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坚持要拜我父母为干爹干妈,一来感谢救命之恩,二来为了消灾免祸。
侯福早年在青山上伐木,是支杆的,就是在别人伐木的时候支杆掌握树倒的方向,却不小心被倒下的树枝刮倒了,将右手砸得粉碎,只有截肢了,一只空空的衣袖经常随风飘荡。更可恨的是,树枝把胯下那蛋蛋也削去了,从此没有了生育。伐木是不可能了,林场就将他从工段调到林场当保管员。侯娟自然也不是他亲生的,是在门口捡的。也许是知道他们夫妻没有生育而专门放在他们门口的。侯娟是被裹在一张旧床单里的,旧床单里面有半张二两的粮票,缺口是特意剪成锯齿形,这一定是一个将来认亲的凭证。侯娟最初捡到时身上有膻味,看样子是一个本地女孩。当年这种都叫“私娃子”,有本地人生了养不活的,也有附近林场未婚先孕的大姑娘悄悄生了不敢养的。
母亲学本地人找了一背篼柏枝,装在盆子里,点着放在高处的岩石上煨起了桑烟。
袅袅青烟悠悠升起,融入湛蓝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