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摇曳,曾经同辅齐云的两位谋士对面而坐。
无酒,唯茶。
范谋身后的锦衣公子躬身而立,灯火并未照亮他的面庞,更瞧不清他到底神情几何,萧相身后立着的张、吴二人倒显凝重神色,双眸一直紧紧盯着锦衣公子,满是戒备,只因他在相府门前显露的身手,让二人为萧相忧心。
“范兄深夜造访,一言不发,难道只为了瞧瞧,当年旧人,今日故友,尚能饭否?”
屋内的沉寂,终被打破,萧相抚须开口,不过目光却未落在身前范谋身上,而是微微抬首,直射在立于范谋身后锦衣,那无法看清的年轻面庞之上。
闻言一笑,范谋亦抚须道:“非也,非也,只是萧相归京,范谋一直不曾得空拜访,今日也巧,家侄远来,听闻萧兄归来,这小子素来钦佩萧兄,想要一睹我齐云国士风采,整日缠着范某,老夫实是在拗不过他,这才深夜搅扰。”
“令侄仪表堂堂,武艺绝伦,乃当世人杰,来看我这朽迈老儿,确是不智之举。”萧相目光不曾因范谋开口而变,眸中映射灯火之光,似如利剑般,直透人心,似是瞧清了锦衣年轻面庞。
见得萧相透出当年一般的犀利目光,范谋面色顿时凝重,不过转瞬又已恢复如常,望向萧相身侧张、吴二将,默声不语。
许是目光之中犀利,亦或是听得这位国士赞誉,一直不曾开口的锦衣公子,从黑暗中前行一步,俊朗面容显露在灯火之下,迎上萧相眼神,不闪不避,含笑开口。
“多谢萧相赞誉,早就听闻萧相智谋无双,当世无人能出右者,晚辈一直想要一睹萧相风采,今日得偿所愿,已无憾矣。”
锦衣公子的恭敬言辞也让一直戒备的张、吴二人面色稍缓,紧握双拳已稍稍放松,可还未等到两人心神稍松一刻,锦衣公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两人再度怒意升腾。
“可晚辈实在想不明白,萧相这样的当世智者,却会甘愿弃了拥兵山海关这等自重之机,愿归江霖,受皇帝挟制、监视这样的不智之举。”公子开口,眼神微凝,冷冽之色顿显。
此番无礼之言,便是一向冷静的吴奋也眉头紧蹙,张虎德火爆性子,岂能容锦衣公子这等晚辈在萧相面前造次,当即跨出一步,就要发难。
只刹间,这满室灯火依旧燃动,但跃动之势顿止,便是桌上茶炉中银丝炭火“哔啵”作响之声亦止,再观虎德,那只抬起的脚,迟迟不曾落下,整个室内似陷凝滞一般。
张、吴二人,面色骤变,锦衣公子此时显现出的武学造诣,不言而喻,知天境后,不滞于物,可引动天像,可化万物为己用,两人也万万没想到锦衣公子竟有知天武境,他如此年纪,就有这等修为,怎能不让人两人骇然。
公子未曾因一时得势而自得,俊逸面庞反显失望之色,瞧向被困自己境中几人,正欲开口,却见萧相竟似毫无察觉,只轻抬手掌,从桌上拿起厚实茶布,将一旁早已沸腾的茶壶从银丝炭炉之上取下,为夜访来客斟茶。
本无声响的室内,在萧相倾倒热茶时,发出清脆水流之声,碧绿茶汤在杯中游荡,将被困于锦衣公子境中张、吴二人目光吸引,瞧向茶汤一瞬,二人顿觉心口一松,困境瞬解。
此时的锦衣公子,面上再无失望神色,震惊双瞳中隐隐透出兴奋之光,冷冽瞬消,张、吴二人还欲继续发难,却听萧相淡然开口:“虎德、吴奋,时辰不早了,你二人去歇着吧。”
“萧相!”两人闻言,齐齐开口,想要继续守在萧相身旁,却见萧相不语,只微微侧首,眼神中之威严立显,二人顿知晓萧相心思,当即不再开口
,抱拳一礼,快步出门而去。
屋内之余三人,萧相面上病态红润微显,却被他强行压下,抬手推杯,向着范谋身侧公子开口:“请坐。”
公子满目兴奋,但依旧不曾忘了礼节,行礼方坐,见萧相已是默声饮茶,终是按捺不住,开口试探:“今日真让晚辈大开眼界。”
萧相抚去长须上的茶水,淡然开口:“文武本出一脉。”
“可萧相还是破开了晚辈之境。”公子眸中升起点点战意。
萧相自嘲一笑,瞧向公子,微微打量道:“公子怕是要失望了,我并不会武,更何况,你此来也并不是冲着较量武艺高低而来,对吗?武夫好勇斗狠,智者谋算千里,公子觉得,是与不是?”
听得此言,锦衣公子眸中战意顿消,恍然大悟,片刻方才回神,忙起身向着萧相一礼道:“多谢萧相指点,晚辈受教了。”
收回目光,萧相再度伸掌道:“请茶。”
锦衣公子再无先前充满欲望、战意眼神,随萧相手势而坐,乖乖喝下盏中茶汤,眼神微移,示意范谋开口。
这等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萧相眼神,不过,一动不如一静,萧相只是淡淡饮茶,静待范谋开口。
“萧相,近日北边之事,可有耳闻。”
萧相放低茶盏,不解开口:“哦?北边何事?”
“万钧被押解回京,可却迟迟未传出后续的消息。”范谋深知不可能从萧相面上看出任何端倪,干脆只是饮茶,不去望这位昔日同袍。
“那是圣上要考虑的,你我不必多虑,倒不如说说范相之危,公子之难,更为妥帖。”萧相把玩着手中茶盏,轻声开口道。
听见这位国士单刀直入,范谋狭长目中稍显震惊,不由侧目,望向锦衣公子,见公子亦是适才饮茶之姿,随即明了主上之意,当即冷笑一声回道:“萧兄此话何来,倒是不明白,我能有何危难,我这位侄儿又有何难,怎的我自己都不知晓。”
范谋回得轻松,实则心中早已震惊,萧相所言与先前主上在相府中之言,如出一辙,难道仅是因金刀门在北之事让自己暴露了?不会,如若自己身份暴露,圣上怎会留让自己活到今日...
范谋尚在苦思,身侧的公子已然放下手中茶盏,从容开口:“以前辈所见,我家二叔要如何才能重新赢回圣心?”
“那要看公子如何取舍,你的父皇舍得将你遣来我齐云,你就已然失了资格...”萧相只是淡淡一言,不提范谋,却正中公子心中最为挂怀之事。
公子闻言,仰天一笑,再无遮掩,室内顿满剑意,直震的门窗摇晃,满室摆件叮当作响,随着笑声消弭一瞬,满室器物顿时碎裂满地,收敛笑容的公子,满目杀意,直射座旁国士。
“前辈,你破开知天之‘境’不代表你能安然走出这间屋。”
“老夫一介书生,自然不敌公子一身剑意,可公子雄心,也不会仅限此屋罢?”萧相手掌伸向一旁茶壶,掌势平稳,纹丝不乱。
茶入盏,七分满,灯火摇曳杀意寒。
室内声响早已传出屋,便是那股滔天杀意透窗而出,让门外不曾远去的张、吴二人忙快步赶回,眼看就要推门而入一瞬,一道倩影已是拦在二人身前。
豆蔻少女湖水般清澈双眸,从未如此凝重,直直盯着张、吴二人,并未开口,只轻轻摇首。
张虎德心中关切萧相安危,哪愿就此停下,眼看又要冲动行事,却被一旁吴奋再度拉住,望向少女眼眸似在征询,见少女微微点头,已然明白过来,眼看身旁莽汉就要开口,忙伸出手来,捂住莽汉的嘴,连拉带拽,
将其拖走。
见二人离去身影,少女这才放下心来,湖水眸中又凝担忧之色,回望房门一眼,而后悄然退去。
倒茶仅需片刻,公子眼中杀意、犹豫不断交织,直至那重新斟满的茶盏,被递至身前,盏中荡漾的茶汤似有魔力一般,只是瞧着几眼,眸中杀意似被茶水抚去。
定定的瞧了面色从容的老者片刻,公子竟看不穿,他是真的不会武艺,还是在诓自己,好好思索了一番当中厉害,公子终是伸手接过茶盏。
“公子想通了?”老者眸凝智慧,开口相问。
公子并未正面回应,而是带着几分落败的不甘反问:“萧相何时知晓的。”
“我回归江霖之时,就已知晓。”
公子思忖片刻,直言不讳:“我想送先生一份礼物。”
“有何条件。”萧相抚须发问。
公子伸指,点向自己与早已被两人无声交锋震慑的范谋,而后开口:“换我与范大人安然北归。”
“以金刀门交换,恐不够。”萧相张口,饮下茶汤,不为所动。
公子一怔,没想到自己弃子之棋,已被对手看穿,但转念想到,对弈之乐,不正在棋逢对手吗,至此,公子又显笑容,只不过此次的笑容里,再无威胁之意,反似是见了棋手高招后的兴奋之色:“先生好大的胃口。”
“若公子得了晋主之位,可能承诺,齐云、北晋永不相侵?”萧相眉头微抬,额角皱纹堆叠而起。
“先生之愿,恐非齐主之愿。”公子冷笑。
萧相额角皱纹更深,眸中终显些许冷冽:“公子有的选吗?”
此言一出,公子眉头首次蹙起。
萧相眼神微移,转向一旁被公子剑意破开一角的窗棂,天已微微透出些许光亮,收回目光,开口提醒。
“已至初春,昼夜时辰已变,此刻距天亮,时辰不多,公子还需速速决断才是,天色一亮,纵然公子武艺绝伦,再想脱身,怕是不可能了。”
范谋听得萧相此言,面色骤变,不由瞧向公子眼神,见自己这位年轻的主子,只在萧相寥寥数语之下,额角渐生汗水,正想要开口劝阻,却听公子已是咬牙开口。
“一言为定。”
“公子!”范谋大惊,连忙开口,却被公子一眼喝退,不再多言。
萧相放下茶盏,伸出手掌,含笑开口:“击掌为约。”
公子眉头紧蹙,伸出手掌。
“还请公子,记得今日之约。”萧相轻击一掌,抬眸开口。
“我宗慎行,今日对天盟誓,若归晋得位,与齐云两不相犯,如违此誓,必万箭穿心而亡。”
听得公子誓言,范谋知晓自己半辈子博来的齐云左相之位已成了过眼云烟,但心中也暗自庆幸,萧相既知,那位定然也已知晓,自己早已想过今日,可没想到这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公子起誓已毕,再不多待,当即起身,向眼前的老人抱拳道:“今日一别,还望有朝一日,能在得先生赐教。”
“会有机会的,你等出了萧府,自然会有人领你们离去。”
公子闻言,立时转身,拔脚欲行。
“且慢。”
公子眼神忽凝,回首开口:“萧相改主意了?”
老人并未开口,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锦囊三枚,交到公子手中。
“公子归晋,会有三难,此三计,是公子心系天下之谢礼,不到万不得已,勿要打开,切记切记!”
闻言一怔,公子眼中竟生出些许感动,但却瞬息而消,躬身一礼。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