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醒来过三次。
第一次,他是因为胸口感到闷重,抬手去摸摸她毛茸茸的头发,得寸进尺地再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抱住了她。
露天夜寒,她倒睡得熟,躺在他身侧取暖,还舒舒服服地把脑袋枕在病人胸膛上。
他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望见明亮的星空,心境也豁然开朗,轻轻地笑开了。
“昨晚怎么求你,都不肯陪我,今晚是你自己抱我的,不算是我耍流氓。”
第二次,他是因为伤口感到疼痛,接而蔓延到四肢百骸,钻进心底,钉进脑海里。
他意识到,是药的副作用发作了,而他现在,正趴在赵莞尔的背上,双脚拖在地上,却无力站起来。
赵莞尔绷着的侧脸就在他下巴旁边,他偏过头来,好似亲吻了她一下,又好似没有,劝她:
“阿莞,你别哭。”
第三次,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烧退了,伤处理好了,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但是赵莞尔没在。
他的记忆慢慢回拢。
在溪边,他疼晕过去了,夜里醒过一次,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睡去了。
许是他疼得连意识都失去了,是阿莞将他背下了山,带他回来的。
“阿莞……”
他呢喃着她的名字,眼下就想要看见她。
于是爬起身来,推开门。
傅相宜正站在院子里浇花,听见声响,回过头来,顿时欣喜起来。
“二哥!你醒了!你怎么出来了?大夫说你要卧床,我,我去告知父亲和大哥。”
傅临靠在门上,看他开心地晕了圈,脚下转来转去的,考虑着是要先扶他回去还是先去通知消息。
他径直问:“阿莞呢?”
“啊莞莞姐回侯府了。”
“她好么?”
“呃……”
“她有事?”
傅临急了,走前一步,抓住了他。
“被罚跪祠堂了。”
嗯?
“为何?”
“据,据小哥说是,是二哥你亲了莞莞姐……”
“什,什么?”
傅临直接呆滞住了。
他亲了阿莞?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怎么不记得了?
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以不记得!
甚至还有点结巴,“我……我?我当真亲了阿莞?”
难道是那个时候……
“应,应该不假,小哥看起来好生气,快气炸了,还是直接把你从门口扔进来的,十分暴力。”
谁管他暴不暴力!
“传出去了?”
“嗯,不然赵侯也不至于要罚莞莞姐啊,毕竟大半夜的才把二哥你带回来,不用想那你们二人肯定是单独相处许久了,二哥你又亲了人家,莞莞姐情急之下又承认了,这,这你让赵侯怎么解释得清嘛,你们如今又没有婚约在身,这不合规矩的,二哥你倒是无所谓,但是莞莞姐是女孩子……”
傅相宜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此时傅临脑子已经被炸开了。
真的亲了。
还被小哥看见了。
阿莞还亲口承认了。
此事还闹大并传出去了。
那这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太好了!”
傅相宜彷佛听到了什么鬼话,不可思议地道:“什么?二哥你说反了吧,这有什么好?莞莞姐被罚,按赵家的规矩,还不止罚跪呢……”
按赵家的规矩,我该负责任,我该娶阿莞!
我得立刻去见阿莞!
见赵侯!
“是我亲的,为何要罚她?我去见赵侯说清楚!”
“可,可是当时小哥和静王都看到了,小哥气得要把你扔大街上不管,莞莞姐就说和你没关系,说是她自己愿意的。”
她愿意……
傅临心底完全被填满了。
“几日了?”
“两日了,听说要跪五日,还要禁足呢,还要……”
“衣服。”
傅相宜当然知道他想干嘛,连忙劝道:“但是二哥,你不能去。”
“我没事,我必须去!”
“不是,是……是小哥说,他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衣服!”
傅相宜拧不过他,手听话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帮他穿戴上,嘴上却止不住地劝他。
“小哥平常虽然是嘴硬心软,爱把打人挂嘴上,不到万不得已没几次是真下狠手打人,但是这回不一样,赵家人是真生气,二哥你现在去真的可能会挨打的,甚至可能被围殴,你这才刚好一点,莞莞姐被罚跪了又护不住你,不如等休养好了,再,再去不迟啊二哥。”
修养好了再被打也能扛得住啊……
“快备马车。”
“二哥,你去了,小哥也不会让你进去见莞莞姐的。”
但是他还是去了。
毫无悬念地被赵家小哥挡在赵侯府门前。
出乎预料的却是,苏青云也在门外,骂骂咧咧地在赵家小哥理论。
看见他时,眼睛都冒火了。
“傅学士!傅!二!公!子!你还敢来?来得正好!”
苏青云看见他,干脆把自己在赵思衍那儿受的气全迁怒到他身上了。
“你是世家公子,是翰林院学士,出了名的有教养有规矩,竟好当街当巷轻薄人家妹妹!受伤了发烧了意识不清了来不起啊,人家女孩子的清白怎么办?”
他骂得好大声,引得旁人侧目,纷纷竖起耳朵听事儿。
好啊,京城之中,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件趣事了。
而赵思衍当场怒了,直呼他全名。
“苏青空!你再敢在外面提这件事情,提我小妹一句,我把你嘴打烂!”
王八蛋,那晚就是他这张破嘴在那儿大声嚷嚷,大半夜的把熟睡的人家都给喊起来看他们赵家的笑话。
他不禁想起那晚的经过,更是气得半死。
那天他送苏青空三人入宫,天都黑了,还被太后缠住说了好久的话。
刚出太后寝宫,又恰逢苏青空急急忙忙进宫说犯人跑了。
犯人跑了,苏青空那破脑子,不赶紧去找犯人,反而把他叫到皇上面前问这问那的。
有毛病。
问到宫门都关了,只能留在宫里住。
结果半夜传来消息,道是他小妹和傅临居然没回来,也没返回无苦寺。
阿爹和阿兄又接到他在宫里的消息,以为小妹和他一起进宫了,没起疑心。
耗到后半夜,他才出宫来,要抓紧时间去找小妹,偏偏苏青云也要跟来胡闹。
两人刚到,城门刚放人进来,就见他小妹费劲地背着傅临回来,浑身是傅临的血,强忍着不哭,那些守城门的居然还没一个帮忙。
更可恶的是,那傅临死到临头了,居然还要凑过去亲吻他小妹,当真是不要命了!
本来此事倒也可以压下去,总归大半夜的,也没几个人知道。
苏青云非要大声叫嚷,把附近的居民都吵醒了,他那行头还把守城的门卫给引来,这才把事情闹大了,还害小妹被阿爹责罚。
故而赵思衍对眼前这两人恨得牙痒痒,一个是罪魁祸首,一个是将事情闹大的幕前推手。
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反省,还招摇过市地跑他家来惹人生气!
看他不把这两人一道打残了。
看着怒气冲天的赵思衍,苏青云已经怕得缩起脑袋滚到一边去了,傅临却是主动凑上去讨打。
“小哥,此事是我的错,我特来认错,别罚阿莞了,让她起来吧!”
“当然是你的错了!我小妹能有何错!你应该庆幸你们傅国公府不归我赵家管,故而暂且放过你一马,但是你别以为就此逃过一劫,我赵思衍还没死呢,等着吧,等你伤养好了,迟早让你把苦头吃回来!”
赵思衍咬牙切齿地放下狠话,傅临也顾不得怕。
“小哥,你要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这件事情确实不关阿莞的事,不要罚她,要跪祠堂,我来跪。”
!!!
赵思衍眼一横,骂他,“你也配跪我赵家的祠堂?做梦!”
“小哥,此事闹大了,阿莞说不清的,赵侯罚她无非是想维护她的名声,维护家风严谨,我可以负责,我愿意负责!”
“你负责?你以为你想负责就会给你负责吗?傅临!别自视过高了,是我赵家看不上你,你没有这个机会。我小妹即便是终身不嫁了,我赵家都能护她一世平安喜乐!你还想负责?下辈子也别想!”
“可是阿莞喜欢我……”
“喜欢你妈!”
赵思衍怒目圆睁,竟骂了粗话,傅临一愣,强行要圆过来,“如,如此婆媳关系更是……”
“闭上嘴!”
赵思衍气得差点把手指到他鼻子上,他往台阶上一退,几乎踩空,所幸傅相宜及时把他扶走了。
“我小妹早已跟你退了婚,我不管她喜欢谁,总之如今跟你毫无关系,你就得给我把规矩守住了!”
他眼神凶狠,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调,恐吓他。
“我以后但凡看你敢靠近我小妹一步,偷偷摸摸地跟来撩拨她,装惨卖乖地惹她同情,我就在你身上多戳几个窟窿!”
傅临听他说完,好似腹背的伤口又剧烈阵痛了起来,蔓延到他身上各处,彷佛身上早已被他多开了几个洞,冷汗刷地一下冒了一阵。
但他不能因此放弃。
“小,小哥,我知道从前是我做得不好,让她受委屈了。我如今是当真知道错了,我想弥补回来。我也知道,我如今说什么、做什么,都难以让你信服,我发誓,我会让阿莞原谅我,请太后收回懿旨,求皇上赐婚,名正言顺地。小哥,姑且,姑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必定会对阿莞好的。”
“不可能!”
“小哥……”
“阿衍。”
忽地传来沉音,赵思衡从门后走出来,难得露脸了。
“阿兄。”
“阿兄……”
赵思衍又生气,瞪着傅临,“你喊什么阿兄?当真以为你……”
“行了,阿衍,一句称呼罢了,算不得什么的。”
算不得什么……
傅临苦涩,看着沉着的赵思衡,不禁想起:
退婚那夜,他也一样站在赵侯府门前求见阿莞,也是赵思衡说的“如今不合适”,把他和阿莞的关系给撇清了。
可今日,他说的却是:“进来。”
“嗯?”他从不安,到茫然,逐渐欣喜起来,提步进门,“多谢阿兄。”
“阿兄!”赵思衍当然不肯。
“让他进来说,别在门口。”转而对傅相宜道:“傅三公子,请在外面等着。”
“对,进去说,这外面人多眼杂。”
苏青云赞同地附和道,也要跟着进去,被赵思衍一手挡住了,轻轻松松就把他推下台阶。
“跟你有什么关系?!”
“彭!”
赵侯府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