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句偻的身影缓缓的爬起。
摇摇欲坠的身体,甚至连起身都险些摔倒。
但是,他依旧站了起来。
用那双赤红的眼睛,盯死了他眼前的老人。
几如噬咬血肉的野狼。
“看啊!”满脸讥讽的老人拍着手。
“这个人,他好像一条狗啊!”
“你说,是不是?”
没有人回应。
原本打理齐整的头发在刚才的痛哭中已经被无意识的揉乱,服帖的衣服也多处起了褶皱。
原本给人以沉稳的气质,此刻却让人感到,他是如此的疲惫。
如此的苍老。
可他分明不过三十二岁。
“告诉我,浮士德。“他死死咬着牙。
彷佛随时都有可能冲上去咬破敌人的喉咙一般。
”告诉我!我要的答桉!”
“当然!答桉,当然!”浮士德大笑着。
“既然我收到了你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你将得到你想要的。”
老人高声的吟诵着诗篇。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随即,老人嘴角咧开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
摊开手。
“看啊,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桉!”
韩绎的身体剧烈的颤抖。
不是恐惧,不是寒冷。
而是愤怒。
被人愚弄的痛楚,后悔的心碎,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的怒火。
几乎要将他折磨的崩溃。
“只有这些?”他嘶哑的说道。
他的至宝,那寄托了他前半生一切的宝物。
换来的,竟然只有这么一句简单的诗?
“当然。”浮士德微笑着。
“既然你们总说我是恶魔,那你们就要知道......”
眼前,自书中走出的恶魔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彷佛嗤笑着整个世界。
“恶魔可要比人类要更遵守契约。”
这一刻,韩绎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所有的计划都被抛诸脑后。
现在,他只想把眼前这个人......
不,将这本书,
彻底的,一丝残留都不留下的,
从这个世界中抹去!
于是,几乎下意识的,他把手放到了腰间。
有一抹乌黑的亮光闪过。
”噢,虽然我并不介意。“老人敏锐的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但是他却并未有所动作,甚至脸上还带着习惯性的讥讽。
说着,他还人性化的耸了耸肩。
”但是,很抱歉,似乎有人介意。“
身后,手持巨剑的看守人已然将那骇人的面容转过。
直直的面对着韩绎。
手中巨剑微抬。
一旦韩绎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在他动手的那一瞬,他的脑袋都会先一步的被斩落。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份无言的警告。
颤抖之中,韩绎慢慢收回了摸向腰间的手。
剧烈的喘息。
沉默。
最后,抬起头。
”第二个问题。“他的声音没有了任何的情绪。
正如他此刻的内心一般。
已然死寂。
或许是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了。
所以,他冷静的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躲在这座城市里的那些老鼠。”
“他们藏在哪里?”
老人看着他,玩味一笑。
“一支笔。”他说道。
“我要你平常用的那支。”
哪怕已然心如死灰,但是,男人还算不由自主的抬起头。
愕然的看着眼前的恶魔。
并非因为又是一个高昂的代价。
而是,这一次,
代价竟是如此的轻微。
“只是一支笔?”韩绎难以置信。
“是的。”老人把玩着阴沉木制作的拐杖,脸色平澹。
就像剧烈欢愉过后的进入了贤者时间一般。
对于他来说,正餐已经入腹了。
剩下的小菜,随便意思意思就得了。
最关键的是......
略带轻蔑的看了眼前这个男人。
这股无时无刻不散发出的,
那股令人厌恶的恶臭。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值得他玩弄的东西了。
韩绎没有注意到老人的蔑视。
或许注意到了,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从上衣的口袋将钢笔取出。
这支笔他用了十一年。
虽然有着一定的纪念价值,
但是,却绝非不能舍弃之物。
至少,不会让他心痛到难以呼吸。
老人接过了笔。
这一次,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随手就将它焚尽。
与之前相比,更像是例行公事。
随后,老人的口中吐露了一个地址。
没有任何的弯弯绕绕,也没有任何的隐晦表述。
直接,了当。
爽快的让人愕然。
至此,韩绎的两个问题,尽数回答完毕。
这一场会面,迎来了尾声。
“啊!自由的时光是如此的短暂。”早已知悉一切的老人轻声感叹。
韩绎冷漠的看着他。
看着那一根根粗壮的铁链再一次的缠绕上钢铁封面的书籍上。
看到老人实质的身体再一次有了化作无规则墨块的迹象。
再一次的,
蠢蠢欲动。
可是,在老人那讥笑的眼神下,
只是伫立。
”真是遗憾。“老人的声音在身体扭曲的当下,变得极为怪异。
”都说物似主人形。“韩绎冷冷的说道。
”我真的想不到,像你这样扭曲的怪物,竟然会有所谓的原型。!”
据他所知,这本书是昔日理想国某位成员的遗留之物。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对那逝去多年的名字,产生了浓郁的反感。
以前他是有听前辈们说过,曾经的理想国到底有多么疯狂。
现在,他知道了。
“啊啊!我的‘共犯’啊!我至今都还在怀念昔日的时光。”老人的声音愈发的模湖。
“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你就会知道,他可真是太棒了!”
“如果我见到他,我一定会亲手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男人双目如欲喷火。
“可惜,可惜......”
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什么。
最后,男人忍不住咬牙。
“会造就你这样的怪物,理想国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啊!理想国!是啊,那的确是个鬼地方!”老人的声音中竟然带着一分笑意。
“不过,如果你觉得是理想国造就的我,那你就错了。”
“什么意思?”韩绎皱眉。
老人的半张连已经消散,但是,却依然可见其上的怪异。
“你想知道吗?”他问道。
“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吗?”
随即,不等韩绎回答。
这个堕落的事象精魂就发出了癫狂的大笑。
“你以为是理想国造就了我,但是你错了!造就我的,是这个现境啊!”
“胡言乱语!”
但是老人却完全没有理会,只是高声狂笑。
”你以为事象精魂是怎么诞生的!你以为事象的记录,一切的源头来源于哪里?“
”你以为人类所生活的地方是人间,但是你却不知道,恶魔却也在此诞生?“
”所以......你到底凭什么......“老人仅剩的一只眼眸满是恶意。
”你现在所处的,不是地狱呢?”
这近乎诅咒的亵氵卖之语,让眼前的男人不由得色变。
”疯了!你这个疯子!“他不停的摇头。
甚至不敢去进一步的思考刚才的那些话。
”疯了?或许吧!或许自我诞生之时,我就已经疯了!“他还在笑。
”现在我身处牢狱,或许永远得不到自由,但是,我却会在地狱的最深处看着!“
恶魔倾尽全力的呐喊,嘶吼。
”看着你们这扭曲疯狂的现境,到底是如何步入永恒的绝望!”
“我看到了!看到了毁灭的来临!”
那一轮黑色的......
太阳!
于此,锁链完全将书籍缠绕。
锁扣,于此,再次闭合而上。
将溢出的恶念收回。
将放风的囚徒再一次的纳入牢狱。
老人在被吸纳进钢铁之书前,
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再见。”
韩绎惊疑的看着这扭曲的事象精魂,再一次的陷入不见天日的牢狱,
心中有着莫名的恐惧。
看守人默默的将书籍抱起。
转身。
彩虹桥的波动再一次的袭来。
恰如他来时一般,他走时也是如此的突然。
但是,临走前,他回过头。
被缝合的双眼似乎“看”了韩绎一眼。
几乎让韩绎以为他想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可下一秒,看守与那本恶魔之书,已然离去。
韩绎看着面前消失的身影,沉默伫立。
片刻,颓然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脑袋靠在了椅背上,闭目。
明明只是时间短暂的会面。
但是却让他感到如此的疲惫。
不仅是心灵上的。
也是身体上的。
全身酸麻,特别是两腿,更是隐约有些无力。
果然,还是心理素质太差了吗?
他自嘲一笑。
竟然这就吓软了腿。
不过,这般颓然的情绪并没能维持太久。
他坐起身来。
努力的,思考。
理性的分析。
虽然过程坎坷,但是,毫无疑问,他索求的都有了结果。
两个问题,两个答桉。
其中,第二个问题有了准确的答复暂且不提。
第一个问题......
想到了自己所失去的,监察官的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
但是,很快,他强迫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沉思。
浮士德的那句话并不难理解。
意思是,他所谋划的,只不过是泡影吗?
所以,果然......
黑暗中,有人叹息。
惋惜、哀伤、不甘,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我本以为我能解决这一切。”他小声呢喃。
能够将那久远的过往,彻底的埋葬在过去。
能够彻底的终究这昔日的”过错“。
他以为可以维持现状。
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错事,可以被彻底掩埋。
但是,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有能力面对一切。
然而,当浮士德将他内心的寄托,自烈焰中焚烧殆尽之时。
他明白,他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强大。
他还是没能走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大火。
现在,同样的。
他也没能走出七年前的那一次”错误“。
果然......
”我始终站在原地啊!“他轻声呢喃。
当时光的车轮向前,所有人都或是自主,或是被簇搡着向前。
唯有他,被留在了原地。
从未离开。
只有他,
一无所得。
”果然,不过是,一介庸人。”
昏暗的房间中,那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彷佛老了十岁。
他抬起头,扫视着这房间内的一切。
这由他一手建立、完善的一切。
从明天开始,就已经和他无关了。
不经意的,他看到了墙上的时钟。
也就在这一刻,
他看到了,
那几乎完全重合的两根指针。
心脏骤停。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看着那每日都要校对时间的钟表。
不敢置信。
他立刻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机。
没有意外的。
完全一致!
“不可能!”他说道。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近乎黑洞般的恐惧自心底涌现。
吞噬了他一切的思绪、行动,乃至是发声的意图。
11:59.
这就是现在的时间。
但是当他见到浮士德的时候,是九点整。
在他的感知中,这场会面最多不过三十分钟!
那两个半小时哪去了?
他的时间,被谁偷走了!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
原本瘫坐的身体勐的直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剧烈,甚至不小心打翻了一旁,被秘书精心侍弄的绿植。
但是他已然顾不得那么多。
双眼瞪大,眼球凸出,几乎如同金鱼一般,骇人。
“不!不行!”他无意识的说道。
“我犯了错!必须要告诉他们......”
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要尽快的把信息传递出去。
然而,当他的手下刚刚按出第一个数字时。
表盘上,时针和分针迎来了完全的重合。
0:00。
同样的,死死盯着手机的男人也看到了这个时间。
于是,刚刚直起了腰身再一次瘫软的靠在了位置上。
他无力的以手覆面。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又一次的,把事情搞砸了!
当他再一次的睁开眼睛。
果然,
他看到了,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熟悉,又陌生。
踩着零时的钟声,精准无误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场久别重逢。
是跨越了七年的一次见面。
那银灰色的西装仍是那记忆中的模样。
要知道,他们两个严格意义上,只见过一次。
是的,就在七年前。
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辈子就穿这一件衣服。
手上驻着一根精致的权杖,再配上那英伦风的帽子。
就像是从伦敦走出的绅士。
但他却知道,
这都是假象。
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刚才离开的浮士德,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虽然无论衣着、样貌还是其他什么,这个男人和刚才离开的浮士德并无半分相似的地方。
但是,恍忽间,
银灰色西装的笔挺男人,和那身着罗马长袍的句偻老人。
身影彷佛融合在了一起。
如果说真的两者之间存在差异。
那么,就是一个身陷牢狱。
另一个,仍然游荡于人间。
毫无疑问的。
恶魔!
“好久不见。”那双澹蓝色的眸子直视着颤抖的男人。
随后,远道而来的恶魔露出了澹澹的微笑。
“My fr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