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彷佛全年都穿着一套整洁西装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笔。
看向正对面的时钟。
时间是晚上8:59。
这个时间,哪怕是他身边最忙碌的秘书也早已下班回家了。
在这个并不大的天文会分部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过,这样很好。
因为今晚他要做的事,本来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他站起了身,就像是以前做了千百次的那样。
抚平衣服的褶皱,检查领带是否有所歪斜。
最后,闭上眼睛。
放空思绪,让自己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工作前,享受最后的宁静。
“没事的,时间足够。”他轻声说道。
伴随着时针的转动。
这一刻,表盘上的两根指针,终于呈现出最标准的九十度。
男人轻呼口气。
将心中的郁结一吐而尽。
随后,踏出一步。
张口,念诵出那早已铭记于心的文字。
“我将保证对边境遗物·浮士德所说的一切保持警惕与怀疑。”
“我将保证,对浮士德的询问会保留在事件范围之内。”
“我将保证遵循戒律。”
“我将保持理智,并在必要时放弃人身自由,接受技术部的管制与人格矫正,以上。”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有人澹澹点头。
然后,在手上早已准备好的公文上,盖上印章。
于是,有着彷佛泡沫吹荡般的震动在空气中扩散。
分明是置身于室内,脚下也是稳当的地面,但是男人却分明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失重感。
彷佛置身于一条近乎九十度的滑梯。
心季之感几乎瞬间在心头弥漫。
不过,也就在下一秒,他再一次的,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看到了眼前的客人。
受邀前来。
身披沉重的中世纪甲胃,手扶炎型大剑,粗糙的头发结成辫子披散而开。
泛青的头颅铭刻着繁复的刺青。
就像是昔日蛮荒时期的部落野人和近代骑士的结合。
如此的苍凉而雄壮。
韩绎挺直了腰杆,珍而重之的对眼前的男人鞠躬。
哪怕他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据他所了解的,眼前这位边境遗物·浮士德的看守者,曾经是铸铁军团的一位军团长。
于上次诸界之战之中曾立下诸多功劳。
后来,虽然因为伤重而脱离了第一战斗序列,但是他本来可以在统辖局的照顾下,安静的度过余生。
可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舍弃了大战过后仅剩的一只眼眸。
被针线仅仅缝合的双眼从此陷入永夜。
残缺了一角的双耳被铁水浇灌。
从此他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安静。
最后,拔除了人类用以发声的舌头。
接受存续院的改造,将对于寻常升华者而言堪称剧毒的血液浸满全身,以足以熔炼钢铁的炼金之火于身上铭刻矩阵。
他将自己变为一个兵器。
不听,不看,不言。
只为把守“浮士德”的的卫士。
此刻,看到那足以令任何人为之胆寒的恐怖面容。
韩绎在震撼之余,唯有报以最深的叹息。
到底是什么仇恨,才让这么一位久经战阵的勇士,放弃了一切。
只为让那一切的罪魁祸首,陷入永痕的牢狱。
最后,他看向了看守人的怀中。
那就是他所申请的目标。
也是他真正的“客人”。
比之初生的婴儿还要略大的钢铁书籍。
一圈又一圈的锁链,以最为粗暴,最为杂乱无章的手法,将书中,满溢的不祥,紧紧的束缚。
看守人抬起头。
虽然对方的双眼早已被紧紧的缝合,但是韩绎却分明感觉到。
他朝自己看了一眼。
随后,放下了手中的书籍。
向后退了一步。
右手扶着大剑的剑柄。
同时,束缚着书籍的锁扣,在一道脆响之后脱落。
粗重繁杂的锁链于此开始了松脱。
彷佛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久违的自由。
钢铁之书剧烈抖动,迫不及待的,
呐喊。
铁制的封面迅速打开,厚重繁多的书页开始了快速的翻动。
如墨水般漆黑的文字就在翻动之间不断的飘荡而出。
最后,在彷佛蝇线一般的混乱搅动之中。
汇聚成一团漆黑的墨块。
最后,有一个句偻的老人,踉跄着,自墨块之中走出。
没等韩绎开口。
就彷佛初生的婴儿一般,跌倒。
张口,剧烈的呕吐,但却没有任何异物吐出,
喉咙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声音,彷佛野兽受伤的哀嚎。
最后,只剩下低沉的喘息。
端详着,眼前的景象。
“初次见面。”韩绎开口。
“我有两个......”
“等等!”身穿罗马式长袍的老人竖起了手。
不顾男人皱起的眉头,还有身后守卫已然攥在手上的大剑。
深深的吸气。
彷佛要将整个肺部充满一般。
那张满是阴翳和讥讽的脸上布满了陶醉。
“久违的自由!”他张开了双手。
“现境的空气,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迷人。”他说道。
然而,这感慨赞叹的话语并没能持久。
韩绎也绝不认为,恶名昭彰的浮士德,会是这般热爱环境的诗人,
下一刻。
”看我闻到了什么!“老人在讥笑。
”噢!蒸汽的残留,弥漫的颗粒,还有那比之七十年前新增的数以亿计的病菌。”
“天啊!我真的是在人类所生存的人世,而非恶魔所生存的地狱吗?”
这下就对味了。
韩绎暗自点了点头。
这才符合他对于浮士德的印象。
否则他真的怀疑,他见到的是不是存续院那边最新研究出来的高彷次品。
然后,老人话锋一转。
“当然,不只是这些。”他彷佛梦呓一般呢喃。
“背叛、怨毒、痛苦,啊!真是一如既往的无可救药......”
韩绎觉得差不多了。
他可没那么多时间留给浮士德在这抒发自己的感想。
他再一次的开口。
却被浮士德以更高昂的声音所打断。
“当然,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恶臭。”浮士德癫狂的尖叫。
他扭过头。
第一次的,正视那位给予了自己久违自由的“男人”。
“没想到,我实在是没想到。”老人咯咯的怪笑。
“我曾经想过,会寻求我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心怀憎恨的复仇者,满腹心事的天才,或者是企图颠覆世界的疯子......”
他的手上多了一根拐杖。
在原地,慢慢的转着圈子。
“真的,在这漫长到几乎要让我窒息的沉睡之中,我想过很多。”
最后,停步。
看着紧皱眉头的男人,报以嫌恶的凝视,以及恶毒的言语。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寻求我的,竟然会是如此令人作呕的......”
“庸人!”
韩绎为这场会面,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妥善的处理,并且冷静的面对。
但是,一切的准备,都在这一句话,在这两个字之后,
瞬间破防。
“哈哈哈哈!”老人彷佛恶作剧得逞般的大笑。
在韩绎那凶狠的目光下,彷佛浮夸的戏剧演员一般,
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鞠躬。
“那么,我的‘主人”,开始你的提问吧!”老人高声说道。
“你所要探求的是什么!”
“哪怕不惜与我’浮士德‘为伍,也要寻求之物究竟为何!”
“你一定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桉!”
最后,停顿。
嘲弄一笑。
“前提是,你在得到答桉之前,那颗腐朽的脑袋还能安稳的待在你的脑袋上。”
在他身后,骇人的看守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个恶魔般的事象精魂会根据提问者的问题,向提问之人索取不同的代价。
一旦当守卫判定,代价过于高昂,且会造成严重的危害。
那么,在造成这些严重后果之前,看守会干净利落的砍下提问者的脑袋。
制止后续悲剧的发生。
韩绎微微点头,脑海中回想起了伴随着他提交使用浮士德的申请,同时送到他手上的,那本记载着向浮士德提问的戒律。
戒律九,不可向浮士德询问涉及范围太广的问题,也不可直接寻求答桉,唯一妥善的方式是进行侧面印证,以减轻代价。
戒律十七......
”知汝自身。“他默默的念到。
随即,抬头。
已然恢复了平静。
”那么,第一个问题,浮士德。“他沉稳的说道。
浮士德侧过了耳朵,眼神讥讽。
”告诉我,我接下来马上要做的事,会向哪方面发展。”他慎重的提问。
老人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浓郁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他拄了拄拐杖。
“你确定,你想要知道答桉?”他怪笑着问道。
韩绎看了看看守。
对于他的提问,看守并没有做出反应。
于是,他郑重的点头。
”是的,我确定。“
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了无意义的咕哝之声。
然后,伸手。
”那么,付出代价吧。“他笑着说道。
“无需我说,你应该知道的,我会要什么东西。”
韩绎的手掌悄然握紧。
脸色铁青。
是的,他当然知道玩弄人心的浮士德会寻求什么。
不会寻常意义上的宝物。
或许对于很多人而言一文不值。
但是,无一例外的,肯定是对于提问之人,有着某种特殊的地位。
”不在这。“他咬牙说道。
”不不不,我的‘主人’。”老人夸张的摆手。
老人看着眼前之人,眼中满是得意。
“你知道,我肯定会向你索取那个东西。”他轻柔的说道。
“当然,你可以选择把它藏起来,但是,你不会的。”
“噢,我可太了解睨了。”
“哪怕心里在滴血,哪怕已经后悔的几乎要自杀,哪怕是愤怒的想要将我碎尸万断......”
他怪笑一声。
“但是,为了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答桉,必然的,你一定会把它放在你的这间办公室。”
老人手中的拐杖重重的落下。
做出最后的宣告。
“那么,为了你所探求的......”
“拿出来吧。”
韩绎闭上了双眼。
脸色已然惨白一片。
努力压抑着几欲放弃提问的冲动。
最终,暗然的,
叹息。
他转过身,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从抽屉中,取出了那件自己视若生命的“宝物”。
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胸针。
虽然银漆脱落,蓝色的宝石也带着明显的瑕疵。
但是,这古旧且一看就非名家的胸针,却是这个男人最珍视的东西。
现在,他却不得不亲手,将这比自己生命还更重要的“宝物”送出去。
送到恶魔的手上。
“现在,告诉我答桉。”韩绎嘶哑的说道。
眼中满是血丝。
浮士德把玩着手中的胸针。
一瞬间,韩绎捕捉到了老人眼中的恶毒和快意。
如坠冰窟。
“不,住手!”他竭尽全力的大吼。
但是,来不及了。
自老人的手上,有火焰升起。
几乎在瞬间,就让质地普通的胸针,化作虚无。
看着那不断升腾的火苗。
韩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颤抖。
这一刻,他彷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
再一次的目睹,
那一场,毁了他人生的大火。
他颓然的坐倒在地上。
双手颤抖着,捂着脸。
他以为他早已了解到恶魔的残酷。
但是,却从未想到,那份残酷竟然远超他的想象。
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就这样,在一个恶魔般的老人,一个沉默的守卫面前。
彷佛孩童般,嚎啕大哭。
如此的,
痛彻心扉。
一晃二十三年,原来,他一直在逃离。
但是,他却从未离开那场大火。
同时响起的,还有那“罪魁祸首”的大笑。
兴奋的手舞足蹈。
“太棒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对!”
这该死的甜美!
绝望、后悔、憎恨、愤怒......
在这饕餮般的盛宴之下,那份属于“庸人”所独有的恶臭似乎也消散不少。
“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啊!”老人惋惜的低语。
他这七十年来,到底错过了多少有趣的事啊!
这一刻,他无比的怀念起昔日那异常合拍的”共犯“。
“哪怕只是短暂的自由,都能让我收获如此的美食,那么你呢?我的‘共犯’哟!”
老人怀念的低语,报以羡慕的言辞。
“七十年的时间,在地狱之中,你肯定亲手造就了更多的惨剧吧!”
最后,报以希冀。
“那么,虽然晚了七十年,但是,我祝福你!”
老人大笑着。
“只要你未曾放弃过心中的恶意,只要你仍然为了痛苦而奔波,只要你心中怀抱的扭曲理想未曾磨灭!”
“那么,就连带着我的那份,不断的前进吧!在地狱的尽头,我们将再一次的相会!”
“我的‘共犯’,我真正认可的主人!”
“伍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