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天渐渐地亮了，唐怀主动扶志清走出房间，同时劝慰道：“志清，你是长子，你要作出安排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问我，我会一直在这里帮你。我们现在坐到外面去，肯定要不了多久，周家四兄弟就会到来了，我把天赐也喊过来给你帮忙接待那些来吊唁的人。另外，秀梅说还有你姨妈家没有去信，你看是不是安排天星去接你姨妈和你表妹。”

“嗯，您帮我安排吧，我现在的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并且很多地方也不懂。”

“好，那我们先坐到前厅去，来了客人也好打个招乎，就便作些安排。”

刚过早饭时间，周家四兄弟加上于静为，一行五人急急忙忙地来了，他们原以为方平只是一时着急过度而病倒了，过一夜就会慢慢好起来，今天也只是准备来劝劝他而已。没想到一进前厅就感觉着气份不对，志清迎着他们跪下行了孝家之礼，同时忍不住悲痛地大声哀哭起来，还护着胸部断断续续地告诉说：“几位大伯，我爹他走了，来不及见你们一面就匆匆走了！”

“他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看看他。” 立理心里着急，却又不知朝哪方走。

没有多说，志清跛着脚连忙到前面带路。

当他们五个人来到方平的床前，玉英揭开方平脸上的白布，哭着告诉道：“方平啊！你的兄长们都来看你来了，你醒来看看他们吧！他们还等着和你一起吟诗做对呢，你怎么就舍得他们啊？……。”

五个人呆呆地肃立在床前，盯着这张已经凝固了的脸。思考着从今以后不但再也看不到他迷人的面容，更看不到他那让人心醉的笑脸。这张脸曾经是多么的骄人可爱，他嘴里吟咏出来的诗词联语又是多么的美妙绝伦，发出来的声音又是那么地甜美柔和。而今，就连这膏脂般的身体也将要化为泥土，永绝人间。大家肃穆的脸上，只有潮水般的泪水在涌动，似乎还能听得到泪水流动的声音。他们这样沉默地坚持了好久，立信上前一步，弓身打量着方平的脸，哭诉道：小弟啊！

旧梦滚滚伴泪帘，三十七年象云烟。

十二少年才见面，娉然一笑印心间。

空有一日不相见，倚门辽望到暮眠。

书房从此多知己，吟诗做对话投缘。

容颜逗人心情好，才华更是人称奇。

无师天生通文理，哪须夜夜伴灯眠。

破壁残垣难当纸，清泉无墨也枉然。

几多惊句随日走，未曾记载便流离。

只叹人生无公道，怀才被迫去谋生。

误才换得家安好，谁知亲人各东西。

更痛兄家遭劫难，无颜面祖扑黄泉。

为兄今要数落你，大错特错是今天。

中年夫妻阴阳隔，少小儿女作孤怜。

卫国英豪担不孝，重担落在残儿肩。

在生如咯与兄说，兄当为你解难题。

如今阴阳难相会，但愿来生共屋檐。

愿弟奈何桥上走，玉帝怜才列为仙。

天廷为你起管乐，锦绫罗上写诗篇。

吴刚送来桂花酒，嫦娥茗茶送岸前。

从此不再为尘恼，只挥玉臂写词联。

立信哭到这里，大家都已经是泣不成声，肝肠寸断，盯着方平的脸久久不愿将目光移开。因为这张脸将会永远永远地离去。

……

第二天一大早，方平卒然长逝的消息，就象风一样刮遍了十里八乡，所有种过烟叶的人都赶来吊祭，灵堂里也是踊挤不堪。玉贞带着她的一家人一直哭到灵堂，待看过方平的遗容后，她再也哭不出声了，几乎只剩下出气的份。

下午，宝财和运来从城里赶了回来。一进前厅，运来就站在方平的灵前哭道：“四叔啊，都怪我，是我害了你，早知道你的心这么脆弱，我就该慢慢地劝你。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的一腔苦水都倒到你的头上，害得你这么早就魂归天界。”

李宝财也在哭泣着，他因为得到的太多太多了，要感谢的也太多，几天几夜也难说完。自从与方香成亲，除去住在汉口的十多年， 其余的时间几乎都是靠着这个舅哥过日子，回想起来，自己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他，对不起他最心疼的妹妹。这种事情在众人面前很难说出口，此时此该，只能在心里请他原谅。

由于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方家害怕一旦措手不及，会让逝去的方平再遭凌辱，一致决定不等外面的人回来了，要尽早下葬。

下葬这天的一大早，天才蒙蒙亮，院门外忽然有人喊门，一直守在灵堂前的唐怀打开大门，没想到迎面进来的却是玉昆和志如。

志如匆匆和唐怀打过招呼便快步奔向前厅。进到屋里，她被这里的情景惊呆了，一向健康的父亲怎么走得这样匆忙？自己一听说父亲重病就往家赶，可还是没能见上他老人家一面。想到这些，她紧走几步伏在棺材边，从棺盖留出来的一角看见父亲凝固了的面容，她未出声却先流泪，晶莹的泪珠就象雨滴般地洒落在方平头发边的枕头上。她低沉而清晰的向睡在里面的方平述说道：“爹！您不孝的女儿志如回来了，您最牵挂的女儿已经站在了你面前。我知道您希望我们这些作儿女的能留在你身边，帮您管理家业，但是，您又希望您的儿女们有更大的出息。您是在矛盾中送我们读书，在矛盾中让我们自己选择生活。您不愿意强迫我们的所有行为。爹！我其实很愿意承担起您的一部份责任，也知道我有搏击商海的能力。可是，爹！这个世界太无奈，我有更重的担子要去承担，那是国家命运的拼搏。如果您站在我现在的位置，我相信您也会不顾一切地为那种无奈而搏击，甚至献身不惜……。”志如的声音虽然是那么地平稳而清晰，但从她的言语内容里却感受到了她深深藏在心底的悲哀，以及她那种追求未来的坚定和倔犟。

志如向父亲倾诉完自己的心声，随后来到玉英面前。看见母亲憔悴的面容，她心疼而惊异地问道：“妈！两年不见，您竟然成了满头白发，这两年是不是太辛苦了啊？”

“志如啊！你这么多年不回来，哪里知道母亲是怎么过的？妈妈的头发是因为父亲的离去才在一夜之间全变白的。”一旁的志敏哭着告诉志如。

母女三人忍不住悲伤，互相哭作一团。哭过一阵，志如首先止住哭，向母亲安慰道：“妈！您是世界上最坚强、最聪明的母亲，爹现在既然已经走了，您最怎么地不舍也无挽回的希望，您不如回头来看看志超和志虹，他们会让你坚强起来，因为你是最负责任的母亲。您看着他们就会想着，就是为了爹也要让他们过得幸福，因为他们是爹生命的延续。您就把对爹的那份爱都放到他们身上吧！这也是一种寄托的方法。”

玉英经过这两天的生离死别，竟完全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听着志如的安慰，她抚摸着她已经是大姑娘的脸，叹息道：“志如啊，你要是能早点回来劝劝你爹就好了，他也许能迈过这一坎。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他连我都不愿意多说话，整天就是那样痴痴地看着进来的那条路，期望着你大伯的一家能跟上回一样逃到这里来。我原以为时间一久或许你大伯家来了人，他就会好起来。谁知他的心底太脆弱了，经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就这样没留一句话就走了。”玉英说到这里又是放声痛哭，陪她坐在一起的志敏也跟着她哭。志如安慰过母亲又安慰姐姐，安慰完姐姐又去劝说母亲，总是只见她掉下眼泪，却没听她哭出声来。

上午，十里长廊送走了方平，所有无至亲关系的人都走了。志敏舍不得母亲，英健便也陪她待在这里。香儿一家也暂时住在这里，以备逃难时不再去做额外的通知。玉贞因为担心姐姐太过伤心，想在这里帮帮忙，便只打发了春生回去，留在这里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玉英度过这生死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