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说失亲，顷刻之间被锁魂

一节

方家和所有的乡亲们一样，在担心而平静中过了几个月，时间很快又到了这年的夏末。这天将近黄昏时分，方平独自站在前厅，带着热浪的南风漂过大门扑到他的身上，撩起了他白色的绸衫，白色的长裤也被吹得随风漂动。在他抬头凝视蓝天的神情中，蕴藏着一份平淡与恬静，另外还夹着一份淡淡的忧伤。透过他的目光，他的心似乎又如蓝天一样的广阔，白云一样的祥和，有时感觉他会随风漂去，有时又觉得他是生在那里的一根新竹。

他抬头仰视天空，目光在追逐那几缕慢慢移动的白云。正入神时，玉英悄悄来到他身边，问道：“在想孩子吗？”

“不是！”他没有回头，仍然看着那团移动的白云轻声回答。

“在外的四个孩子中，只有志如前年过年回来了一趟，其他的几个孩子从出门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后出去的几个时常还有个信来，那志高自从武汉失陷那年留了一封信给家里，以后就再也没了音讯，不知他到底怎样了。那天佑也是，两个人都这样放得下家里，难道一点都不想家里人吗？”

“他们也许有他们自己的苦哀，或许已经……哎！。”方平仍然看着天上的白云，喃喃地，好象是在说给它们听。

没等方平说完，玉英打断他的话，说道：“但愿志承读完书以后能回到家里来。”

方平转过脸来目视着玉英，神情清逸、语气平和地分析道：“只怕不会如你的意，他们在外面海阔天空，就象那游贯了大海的鱼，你把他关在池塘里，终究会被憋坏的。”

“我知道你的心里并不舍得他们出去，可是你又不想干涉他们的自由，这样一来就更苦了你自己了。要不是想随你的意愿，除了志高隔的太远管不到他以外，我会把后面的几个孩子留在身边，这样要少了好多担心。”

“做父母的又能和他们过多少年？既然迟早都要离开，还不如让他们早点有自己的主张……”

“爹！那遭天杀的日本人，他们已经占领了我们北面的大部份地方了。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奸污掳掠，有些地方，方圆百里都被他们杀得人畜全无，尸体填平了塘坝，鲜血染红了河水。大伯他们那地方也在其例，不知他们家的人逃出来了没有。”志承从进院门的那一刻，就见他气愤地一路高喊着进来了。志达紧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愤怒的神情。

听到这样的消息，玉英首先关心的是眼下这个家的安全，她于是急切地问道：“城里现在怎样了？你们是不是被他们追赶着回来的？”

“城里暂时倒还平安。不过，老师说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打过来，要所有学生自己选定去留。我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到店里去告诉了舅舅他们，他们说还等几天看看。日本人这次不是跟以前一样直插长沙，而是一步一步向这边逼过来的。”

志承后面所说的话，方平根本就没法听进去了，他的心早已跌进了深渊。自己曾经向大哥的亡灵许愿，说好了要好好照顾他的子孙。可如今，他们在哪里？他的头顿时一阵晕旋，踉跄着差点跌倒在地。一边的玉英连忙扶着他走向椅子，同时安慰道：“方平，你先别急成这样，他们也许正在向我们这边逃呢，我们安下心来等几天看看。”

此等时候，方平的心里似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声音也有些颤栗，他后悔道：“我们不该把他们送回去，要是住在这里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他说到这里，肚子里好象挤出了什么，但很快又被他咽了回去。

玉英让志承扶着方平，她自己很快去倒了杯茶来。将茶递给方平后，她就在一边深情地打量着他，同时劝道：“我们还并不知道大哥一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便急成了这样，要是和上回一样平平安安地，你不又是白白着急一场吗？再说他们以前几次都逃脱了，这一回应该也没有问题。你还是静下心来等等具体情况吧。日本人还没有打来，我们不要把事情往坏处想，你急坏了身子，家里还有这样多人指望着你呢。”

方平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但愿能像你说的。如果不是，那我死后就无脸见父母兄长了，只能做个孤坟野鬼。”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才中年，小儿子都还不到十岁，就说什么死啊！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你觉得对得起儿孙们吗？我们说过，既然生了他们就要负起责来。你这样说，是想逃避。”

被玉英数落一番，方平自知说错了话。不过，他仍然固执的叹道：“只有大哥一家人平安，我才能无愧的活下去。”

面对方平少有的固执，玉英也坚持地开导道：“如果大哥一家真的发生了不幸，你更应该活下去，带着仇恨活下去，好好地保护你自己的这些孩子，只有这样你才能对得起方家的列祖列崇。”

方平虽然没再说话，但他的神情却显得很凄凉。

听到外面的动静，在厨房里的玉贞忍不住出来看看。当看到方平那着急的样子，她惊问道：“姐！发生了什么事啊？把姐夫都急成这样了！”

“志承说南县很多地方被日本鬼子杀光了，他是为大哥一家担心。”

“啊！他们又打过来了啊，那我得赶快回去。”说话间，她就要进里面去找春生。

看见姨妈急匆匆的样子，志承在后面喊住她，告诉道：“姨妈！日本人还没跟过来呢，你别急成这样。”

“玉贞，你早点回去也好，这种时候我不留你。你回去以后时常做着准备，不要到时候被弄得措手不及。”

放走了玉贞，玉英还想劝说方平几句，却因玉贞着急的大嗓门，引得散居在各个房间里的人都陆续来到了前厅。面对方平悲惨沉重的样子，志清首先问道：“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志承，你告诉他们吧。”玉英牵挂的是眼前的这些亲人；君如带着三个孩子，而现在又身怀有孕，志清拄着拐杖，一点也帮不了她。秀梅也有三个不晓事的孩子，……。她打量着他们，禁不住也想落泪。伤心之余，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安排道：“天赐啊！你明天把你那一家都带到这里来吧，要逃的时候还是跟我们一起走，这样要方便一点。志清！你的腿脚不方便，困难时候你帮不了君如，为了大家安全，你带着君如和你的孩子先住到寨子上去，多带点钱作生活费。”

“妈！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何必呢，你又帮不了这些人，你也该替君如想想。”

“那好吧，君如，都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听从妈的安排，明天收拾东西，后天就走。我们安顿好了，到时候爹也少去一些麻烦。”面对婆婆的一番好意，君如感动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忘不了前几次逃难的那一系列磨难。

虽然这次的事情并不象以前那样着急，但大家都自觉地在加紧收拾要带在身边的东西，只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比前几回从容细致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