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

立秋以后，方升的病又日渐加重，还时常咳出血来。更使人着急的是方爹也时常气喘不止，地里的活眼看他也做不动了，只剩下玉英和方平天天两头摸黑地早出晚归。最让人焦心的是玉英发现自己又有两月不见红了，有时喜事来的不是时候便也变成了一种不幸，反而成了一件伤心事。

才到初冬，呼啸的北风疯狂地吹了一夜，漫天大雪持续下了三四天。这天早晨，风停雪止，玉英早早起来，拿上锄头，她要到齐膝深的雪里挖好这一天的青菜。忙碌之中，发现山上到处都是被雪压断的树枝和断竹。她把挖好的菜放在台阶上，独自一人上山去拖树枝。

越是赶时间的时候，那时间过得越快，不知不觉，方平寻着脚印找了过来，还隔十多步路，就听他喊道：“二嫂，你回去吃饭吧，我们都吃过了，让我来收捡这些湿柴。”

看到方平到来，玉英不但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高兴地吩咐道：“平儿，你来得正好，你力气大，我把这些断了的枝枝丫丫捡到一起，你把它们捆好，码成堆，这样别人就不会捡去了。”

“二哥不大舒服，还没起来吃早饭，他说等你回去一起吃。”

“这一会我不回去，过一会儿他自然会起来的。趁着你也来了，我们把这些柴火捡完了再回去，免得回去了又要再出来。”方平的性格本来就随和，听二嫂这么说，也就没有表示反对。玉英于是饿着肚子和方平一起忙到过了中午才回家。

由于还没吃早饭，玉英回家后没有去房里看方升，而是直接来到厨房。已经是中饭时节了，桌上的饭菜却还没有动，在家的人都坐在火炉边，只不见方升。玉英洗了手，从香儿怀抱里接过志明，一边喂奶一边向香儿打听道：“你二哥还没有起来啊？”

“他说太冷，不想起来。他今天好象咳得更厉害了。”香儿轻声回答。

方平洗完手，看看桌上的饭菜，又看着火炉边的家人，他主动建议道： “我去看看二哥，叫他起来一起吃饭。”

“好，你去喊你二哥，香儿你去拿碗斟饭去。”方妈就势吩咐大家准备吃饭。

方平出去不久，让人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忽听他哭泣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二哥，你怎么啦！妈！二嫂！你们快来啊！”

这意外的哭喊声，让厨房里的人预感到了什么，全都急急忙忙地向那边赶去。玉英把志明塞到香儿怀里，同时劝告道：“你别去，你在这里带着他们。”面对嫂子的吩咐，香儿只好停住脚步，被动地接过志明来。

着急的人们来到玉英的房间里，只见方升的脑袋搭在床沿外面，满嘴上都是红红的鲜血，踏凳也红了一头，透过木板的缝隙，血滴落到地上，泥地上又红了一片。一见这样的情形，方爹的嘴张了两下，摇摇晃晃地仰天倒在了地上。

方平一直躬着腰在哭喊着二哥，听见后面有响动，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竟意外地看见母亲和二嫂都爬在那里摇晃着爹。他忙放开他的“二哥”，跑过去一边喊一边抱起父亲，将他送回到床上去。放好了父亲，他没有立时直起腰来，而是俯身看着衰老的爹。此时此刻，他禁不住泪流满面。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本来高大的身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干瘪瘦弱了？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呢？脸也不是记忆中的那张英俊的脸，这张脸上布满了纵纹。皮肤坳黑，眉毛稀稀落落地只剩下了几根，胡须倒是又多又密。看着这些，方平禁不住用手去摸父亲的胡须，伤心的眼泪止不住地掉在这张苍老的脸上。

方平的泪水使方爹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方平，吃力地告诉道：“平儿啊，我和你二哥都将不久于人世，这个家以后就全靠你了。过去我和你哥都不强迫你做地里的活，我们是看你聪明，又知书达理，希望你在外面有另外的出路，我们相信你能干出点明堂来。只可惜我和他都看不到那一天了。”他稍微休息一下又继续说道：“你妈对你不好，你不要与她计较，终究有一日她会明白地。”说完这些，方爹微微摇了摇头，很疲惫地眯上眼睛，不想再说话了。

父亲的这一番嘱咐，让方平真是追悔莫及。他扯着自己的头发痛哭流涕地喊道：“爹！您怎么是这么想的啊？我恨死我自己了，我真混！”

听到方平的哭声，方妈跌跌跄跄地赶到这边来，还未进门就着急地问道：“平儿啊，你爹他怎样了。”

沉浸在激动和追悔中的方平看到母亲进来，连忙迎过去抱住母亲的肩膀，哭道：“妈，我恨死我自己了，这么好的爹，以往怎么就那么地不在意他呢。”

见儿子不是哭他爹，方妈这才放下心来，只是着急地安排道：“平儿啊，你赶快去请郎中来，要他带上银针。”得到母亲的提醒，方平清醒过来，他抽泣着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等方平走后，方妈这才坐到方爹的床边小声哭泣道：“老头子啊，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啊，你要是再出事，这个家只怕会要散架了。平儿还没有成家，香儿也没有出嫁，这让我们怎么办啊？”

“你让香儿快点出嫁吧，冲一冲喜，看能不能让升儿多留些时日。要是我和升儿在前去了，香儿的婚事又要拖上两年，这样会害了她的。”方爹一边说话一边喘息。

“老头子啊，不会的，你和升儿都不会有事。”方妈心里明白，但嘴上却宽慰着方爹。

方爹轻轻摆一下头，表情深重而镇定地喃喃道：“你去吧，去找玉英，要她帮着尽快把婚事办了。”

在方家，方爹一直没有过自己的主意，全家大小事都是方妈安排，他也从未对老伴的安排有过怨言，长期以来，总是默默地支持。此时此刻，却给老伴下了这样一个不可商议的决定，方妈只得含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