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节

还未到达码头，就见唐怀站在堤坝上向这边眺望。当他在车队前发现方平的身影，便立即加快步子向这边走来。还隔着十多步远，就听他兴奋地招呼道：“小弟，你又来送志清了，是不放心他吧。上次我们虽然遇到了一些麻烦，受到了一点惊吓，多亏了殷寨主，也就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这些年来我发现你啊，幂幂之中总有一种福祸的先兆，每次都有人帮你逢凶化吉。”

“唐兄！你别把我说得神仙似的。要真是与仙界近了，也说明是与地界近了。这次我是来接家什回去，也是要亲自过来感谢殷寨主上次的主动帮助，同时还想请他再次派人保护你们；还有，这么久没有见到你了，也想看看你。这一路没有吓着你吧？还要谢谢你帮了志清。”

“小弟！你这话是在羞我啊！志清他是我的老板，你们请了我，我就是给他做工的。我在方家这么多年，说一句不自量力的话，志清对我就象对你一样，我对他也象对我的亲儿子一样。我们之间用不着说什么客气话。”

“唐伯伯，不管是谁帮了忙，不说其它感谢，说几句客气话还是应该的。”志清仍然表现出他的一番礼节。

“我帮了什么忙！只是跟你做个伴而已，别的什么都没做。”唐怀开怀地笑着回应志清。

说话间，三人到了码头，志清又恭恭敬敬地向方平谦让道：“爹，您和唐伯到船上休息去，河堤上风大，你们站在上面怕受寒，船上要暖和一点。我安排他们先将船上的货卸下来，然后才能把烟叶搬到船上去。”

“好，那我们先进去了。等一会你大伯来了，也要他到下面来躲一躲。”方平说罢，和唐怀相继进了船舱。

他们这一对二十年来形影不离的老朋友，一个多月不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说。方平在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当然没有新鲜的话题，主要是听唐怀讲这次在路上所经历过的风险。唐怀讲到最后，他还感慨道：“小弟啊，现在跑货太危险。虽说比不上战场上刀兵相见，一旦遇上危险，因为有货物牵连，心情一点也不能轻松。既要想办法保人，又要想办法保货。这次我看到了志清遇事时的沉着与冷静，很像他母亲当年处理应急事情的风度。”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接着感叹道：“你那个妹夫啊！别看他平时聪明伶俐，一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却吓得抖做一团。当然，也许是他亲眼目睹了武汉城区的战役，早已经吓破了胆了。”

听着唐怀对李宝财的评说，方平叹息道：“也难怪他，十八年辛苦赚来的财产，还有一个二十年辛苦养育的儿子，一下就全从眼前消失了，换了谁又能忍受得了啊！”

说起李宝财身上发生的遭遇，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闷。在沉默中过了好一阵，唐怀首先感慨道：“志高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两个都是抱定以身殉国的志向奔赴战场的。他们虽然亏欠了父母，却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这才是历代祖先遵循的大义。”

听过唐怀的大道理，方平轻轻地摇了摇头，叹道：“他们没有亏欠父母，本是父母无意中把他们带到这个社会。既然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变范莫测的世界里，我们就有责任好好地养育他们，让他们长大成人。至于他们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象这样的选择，似乎太悲惨了吧！”唐怀还在惋惜。

“他们不作这样的选择又能怎样？回到家里来，将来也许会更加被动。是这个时代由不得他们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有这样一份责任在等着他们。真正的生活就是这样，想做的事情总是那样遥远。”说着这些，方平想起了自己已过的大半生。外人看着他是风风光光、样样如意，而从内心说来，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书声朗朗伴休闲的生活。

“唉！多好的孩子，和你当年一样有才气，长得也一流的帅，脾气性格也招人喜欢。这样的孩子要真是魂断战场，苍天都会开眼，一定不会饶过日本鬼子。”唐怀不禁仰天责骂。

“苍天要是管得了人间，这样的战争也就不会发生了。”方平却发出无奈地感叹。

沉没良久，唐怀转换语气，企望道：“但愿战争不会打到这里来。”

“你在船上还不知道吧，早两天，长沙城被烧了，说是准备抗日。如果日本人不打算打过来，政府怎么会把这么大一个城市烧掉？”

“有这样的事？打仗我不懂。不过，日本人还没来就把这么大个城市烧掉，这是什么战法？就是两个人打架也要等到了面前先试试看再想对策……”

没等唐怀说完，方平摇摇头叹口气，说道：“这样的大事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左右的，我们只能盼着早点把日本人赶出去。”

“你把那样优秀的儿子都送上了战场。要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又何愁赶不走日本人！”

面对唐怀的赞叹，方平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我刚才说了，那不属于我的功德，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像我们这样年龄的人，还能有什么壮举。年轻时候还喜欢舞文弄墨，现在是做什么都没有信心了。”方平的心里，似乎对什么都无所期望。

见方平沉浸在一种无奈中，唐怀换一种语气，笑着提议道：“小弟啊，等我下次回来了，咱们再搞一次诗友会。什么年龄做什么诗，我相信，你的文才不会因为年龄而迟钝。相反，对社会的阅历会使你的文学更有深度。”

说起诗友会，方平的脸上漾起了开心的笑容，目光中也有一种对快乐的渴望。他说：“这事等你回来，也要等玉英回来。没有她张罗，我们这些男人就象是没头的苍蝇。”

“你说的也是！”唐怀笑着赞同，两人说着话，早已忘了外面的志清和方启。

“爹，货已经装完了。大伯在河堤上等你。”志清站在了船舱门口。

直到这时候，方平才又想起了方启。他连忙站起来，出了船舱，又回过头来向志清叮嘱道：“志清，现在运货太危险了，你要小心一点。万一有事，一定保人要紧。还要照顾好你唐伯伯。”

志清跟在方平身后送他下了船，末了还赶上几步回应道：“爹，你和大伯今天只怕要走夜路了。路上您也要好好保重。”

“你走吧，我们有这么多人，你不要担心。”方平说罢，挥挥手，在互相嘱咐声中依依道别。

上了河堤，方平首先来到方启面前，向他吩咐道：“大哥，你走前面吧，你要注意别让一辆车走散了。这车上很多都是值钱的东西，就怕万一弄丢了志清和志明他们的贵重物品，见着他们不好说话。”

“平儿啊，你做事就是比我想得周到。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跟运送烟叶一样呢。”方启满是纵纹的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

“他们拿了烟叶没什么用，到头来只能卖给我们。只要是经过我们手的烟叶，我们这里收烟的人谁见了都认得，因此不怕别人拿。但是这些东西不同，随便拿一样放到别人家里都不会显眼，也不会嫌多。”

“好！那我到前头去了。”方启说罢，急急忙忙往前赶去。

二更时分，车队终于陆续进入方家的院内。负责内务的秀梅迎着车队，开始向大家分派工作。她首先向玉贞喊道：“姨妈，我爹他们回来了，您出来多点几盏灯，这么多东西要搬进屋来，大家都来帮着照看一下。”吩咐完毕，她自己将堂屋里的桌子和椅子全都挪到角落里。

装满货物的车子全都挤到了院子中。玉贞在几间当道的屋里点上了油灯，其它几个年龄比较大一点的也集到前厅来等着帮忙。秀梅则安排所有的财物就近放在玉英和方升当年成亲的那个房间里。这也是方升逝世的那个房间，后来方妈又在这里过世，此后就再也没有人在这间房里居住过了，只放了一些家里闲置的东西。外面的东西全部卸完了，这间房子也挤占得伸不下脚掌。两千多斤盐则放在烟库的一个角落。等到一切安排就绪，天色也已经过了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