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碎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孩子,奇怪到在他的出生地三江口每个人的都认识宇文碎。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少数出身富贵却不愿继承家业,又不愿意考取功名的孩子。
说到出身富贵,就不能不提他的父亲宇文启和他的母亲宇文霍氏。宇文启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算不上富可敌国,也算是富甲一方。宇文霍氏原名霍九燕,原本是珑帝国的巾帼将领,现在跟着丈夫宇文启一起行商,是少见的女商人,也是贤内助。
这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足智多谋而且身体强健,一个身手了得而且天资聪颖,生意越做越好。宇文家最著名的生意就是往来于斯特林帝国和珑帝国直接的贸易了,可以说三江口码头的每天卸下的货有近乎三分之一都是宇文家的。他们经营着很多买卖,而且人脉之广令人难以想象,但是为人处世又很随和,没有恃才傲物,也没有为富不仁。夫妇二人办了很多私塾,宇文启有空的时候会去讲课,宇文霍氏则是去三江口的军营指导士兵操练,而这些都是他们自愿去做的,不收任何费用。
不过宇文碎却没有因此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充其量只是有了点知名度而已。比如和他的朋友跑到码头上玩的时候,有些码头工人会叫他“少爷”,或者分他一条鱼干之类的。
今年是教历1442年,也是龙历1766年,宇文碎才七岁,刚进私塾不久,身体倒是被他娘锻炼得挺结实。
这个年纪的宇文碎,最喜欢的就是往码头上跑,不仅因为有些人会给他吃的,更因为在码头上用不着上课。在上私塾之前,宇文碎就在他父亲的教导下识了很多字,也学会了用笔,虽然现在写字还歪歪扭扭的,也比同龄的孩子要强上许多了。而与他现在知识相比,私塾里面的课程对他来说太简单,所以经常溜出来玩儿。
实际上是他的老师“放”他出来的。宇文碎的老师是一个很慈祥的男性精灵,他知道塾里的课程不能引起宇文碎的兴趣,索性就放他随便去做些什么。
当然,宇文碎至今都还不知道这是老师给他的恩惠。
言归正传。宇文碎从私塾里面跑出来之后通常都会奔向一个目的地:码头。他去码头的原因可不是去给工人们的工作捣乱,而是为了听故事。
三江口是南方航线的西端口,贸易往来频繁,而且鱼龙混杂。不管是人类、精灵,还是侏儒、长耳族,甚至是翼人,都能在这里看到,三江口也因而成为了珑帝国中最具有异域风情的城市。在三江口聚集的旅行者们,并不都是商人。有些人确实是为了金银珠宝在海上奔波,也不乏一些贵族子弟为了开阔眼界来到珑国留学,更有一些人出海的目的就是旅行。
这其中,有一种人,他们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国度,就为了讲述故事。
这些人在东方大陆被称为吟游诗人,手里拿着乐器,歌颂英雄的故事;在珑帝国被称为说书的,只带折扇一把,醒木一根,讲述民间传奇。
宇文碎最近会往码头跑,也是因为有两个人在码头上待着。一个人叫颜和,是个书生打扮的珑国人,穿着寒酸,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另一个人叫霍尔玛,衣服看上去很华美,但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经过很多缝补,相当破旧,是个来自斯特林帝国的盲人,双手抱着一把竖琴。
颜和是个说书的,霍尔玛则是一个吟游诗人。据他们所说,他们是相约游历东西方两块大陆的朋友,平时就以讲故事为生。他们两个人经常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故事,给人一种在看表演的感觉。两人的配合也很有趣:听他们讲故事的话,能在东方的英雄传说中听见折扇一抖的声音,还有配合怪兽出现的戏腔;也能在西方的志怪传说中加入余韵悠长的竖琴。如此胡闹却没有不伦不类之感,反而相得益彰,让观众沉醉于故事之中。
宇文碎就是沉醉其中的观众之一,他每天都会跑到码头上,听这两个人讲上一整天,回家之后就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玩儿的不亦乐乎。
一般来说,霍尔玛与颜和从早上开始会一直讲到中午,然后稍微休息一下,下午接着讲,一直讲到太阳下山。不过今天没什么人来听故事,已经过了中午也不见人聚起来,那两个人索性就不讲了,坐在码头仓库门前的石阶上悠闲地吃起了馒头和咸菜,应该是午饭吧。而宇文碎跑过来之后,气喘吁吁的,想说些什么却呛到了自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角渗出了眼泪。
“哎呦,小朋友,你慢着点儿。”颜和看他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是谁啊?”霍尔玛咽下了嘴里的馒头,向颜和问道,“不会是过来闹事的吧。”
“不是,是一个小孩儿,之前一直听我们讲故事来着。”颜和对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在他耳边有微乎其微的声音说,“是个大方的小孩儿,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哥儿。”
“有多大方?”霍尔玛也用同样小的声音回问颜和。
“他每天都来听我们讲故事,每次都扔下十个铜板。”颜和说到这里,又瞟了一眼宇文碎,“说实话,每天的赏钱里有将近一半都是这小孩儿给的。”
这是,宇文碎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也擦干了眼泪,开口对他们说:“你们今天不讲故事吗?昨天关于先贤五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颜和回答他:“讲故事之前总要先填饱肚子啊,饿着肚子事想不出好故事的。”
宇文碎拿出了早就揣在怀里的十个铜板,这是他今天的零花钱,他用小小的手捧着,递到颜和面前,说:“那这些钱,让你们吃饭,够吗?”
这正是颜和期待的效果。
“这么一点儿,也吃不饱啊。”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伸出手结果了那些钱,放进了自己的钱袋里,然后对宇文碎说,“这样吧,你再去家里拿……”
“那些钱应该够了吧,先生。”
还没等颜和说完,一个粗犷且沙哑的声音突然就响了起来,吓得颜和浑身一激灵。颜和抬头一看,发现一个码头的工人正向着这边走过来,是个彪形大汉。
这位彪形大汉走到宇文碎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宇文碎抬起头对着这个大汉笑了起来,大喊一声“比利叔叔”就抱住了大汉的腿。大汉将他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盘腿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说:
“我叫比利,‘黑拳’比利。”他首先自报家门,“我们家世代都在码头上干活,世代都叫比利。我爸爸叫比利,我爷爷也叫比利,爷爷的爷爷还叫比利。这位是我们家少爷,之前就听少爷少爷说,二位先生故事讲得好,今天我也来听听。”
说完,他掏出五个铜板,一一排在地上。
他的这些举动和话语,向颜和传达了几个意思:第一,我不好惹;第二,这小孩儿你们更惹不起;第三,听你讲故事是给你面子,拿了钱快滚蛋。
霍尔玛和颜和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又多了五个铜板,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要钱了。两人把吃的东西收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讲起了故事。
那天的故事和“英雄”“传说”这样的字眼儿,一点关系都没有。宇文碎当时是期待着他们继续讲先贤五剑的故事的,但他们并没有接着昨天的部分讲下去,而是讲了一个水手的故事。宇文碎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故事里那个水手的名字叫“黑嘴”比利,和他的比利叔叔名字一样,外号也很接近。
那是关于一个普普通通的水手,如何在英雄们的身边生活的故事,如何在英雄离去后继续在普普通通的生活里挣扎的故事。
故事讲完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宇文碎还记得夕阳之下,两个讲故事的人落寞的表情,和比利叔叔泛红的眼圈。这样的场景,给了宇文碎极大的震撼。他本能地意识到,比利叔叔并不是因为难过而哭泣,而是某种更加令人难以忘怀的东西。
年仅七岁的宇文碎在心里说:我也想讲这样的故事。
那天“黑拳”比利走的时候,特意在地上多放了两个铜板。遗憾的是第二天宇文碎再去那里的时候,霍尔玛与颜和已经坐船走了,没能听到关于“黑嘴”比利的其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