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河下之城
武士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内气会改变武士的体魄,让他们变得更加敏捷,更加强韧,因而行走坐卧之姿都不一样。
在大街上见到武士不稀奇,这里是兰登,见到白夷武士也不稀奇,但归根究底,武士始终还是稀罕之物,水厂旁突然来了那么几名白夷武士,徐知行怎会注意不到?
因为今日是要来这小金惠区查探,而他作为一个明人着实引人注目,所以提前便换好了宽松的麻袍。
他远远下了车,戴上兜帽,矮下身形,穿梭于人群中,眨眼间便匿去踪迹。
——而这一切,都被远处的康斯尽收眼底。
他眼含笑意。
自当年占领水厂事件后,康斯就逐渐自工会中抽身出来,现在的他,可以说几乎与工会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方面,是因为工会这个东西实在是引人注目,当年镇藩司的那位杜千户,已经因为工会盯上了康斯,只是后来么……
另一方面,康斯认为,自己失败了,确切说,是这场关于工会的‘尝试’失败了。
思路是对的,但有些东西想要真正实践,实在是太难,甚至可以说不切实际。
工会,是兰登工人们在艰苦工作中,被迫成立的组织,是必然诞生的。
但当一群人因为某些诉求聚集在一起时,必然需要某种理念与纲领来维系集体的凝聚力,实践的过程中,必然诞生主义,否则一切都是虚无。
而当年的联合工会,恰恰犯了只有主义没有实践的问题,或者说,当年试图暴力占领水厂的那些公会成员,秉持的是一种过于理想的空想主义,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却根本没有通往目标的方案,满腔热血只能往地上撒,所以必然一败涂地。
康斯并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只能说,还不够完善,还不是时候……
强行以原来的道路维系工会,只会制造第二次水厂占领事件,所以他一定程度上放手了,而他一放手,必然会有别的理念来占领这群已经聚集起来的工人。
这,便是教会。
所以,他才将徐知行与长公主引向了这里。
如果这位小侯爷足够聪明,那么今天他会在这里,发现兰登真正的症结所在,剩下的,就要看那位长公主有没有真正的智慧了。
…………
“愿天父赐福于你。”
徐知行自修女手中接过面包,然后便感觉到有几滴水洒在自己头上,那是修女提篮中的圣水,这似乎是某种西洋人的……宗教传统?
徐知行咬了一口面包,很干,很硬,难以下咽。
他注意到修女的衣服上打有补丁,显然是生活不太宽裕,但即便是这样,她们仍旧走上街头,分发圣餐。
倒是与佛道两家的布施有异曲同工之妙。
神州不信神佛,圣帝之后,明人总体上更是对此嗤之以鼻,朝廷对那些僧道说不上反对,但也不支持,用圣帝的话来说便是:
“这些秃驴牛鼻子,在教人向善这一点上,还是颇有可取之处。”
所以,徐知行大体还是能理解一些西洋人的教会,与这些布施的修女,大体上也就和神州的苦行僧是一个路数吧。
徐知行不知道神是不是真的存在,他对这东西的态度,就和大多数明人一样。
敬,而远之。
徐知行混迹在静坐的人群中,悄悄注视着巷口那些白夷武士。
他们像是有意识的装作不认识,相互间隔着几米,不说话,也不对视,眼神只是若即若离的落在分发圣餐的修女身上。
他们,的确是来做保镖的。
怪事。
这些修女是来给工会成员发东西吃的,是在行善——没错,小金惠区这地方是不太平,如果教会的修女独身行走,可能真的会有危险,但在这种情境下,众目睽睽,难道还有人敢对她们图谋不轨?
真要有什么不长眼的蟊贼,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这些吃了修女东西的工会成员了。
大约半个小时的工夫,修女们发完圣餐,顺着原路返回,钻进了那个巷子里。
接着,那些白夷武士也‘收队’了。
徐知行急忙跟上。
这箱子又窄又小,几乎没有遮挡物,有人进入马上就会被发现。
但徐知行的修为,不需要跟那么近,即便在视野之外,听脚步声也能跟上。
他听着脚步声,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大约十几分钟工夫,他听到了噗通噗通的声音。
像是……水声。
徐知行循声而去,走出巷子的一刻,眼前豁然开朗。
此处,是水厂的后侧,刚才他跟着那些人,从水厂外围绕了个大圈,眼前,是污臭扑鼻的兰登河。
不远处,水厂的后墙上,有一个小型的堤坝,堤坝中有许多促使的钢管伸入河中。
这是个净水厂,自兰登河中抽出污水,净化处理,工艺其实不算复杂,但因为水厂股东的权势,整条河的净水业务,其实已经被垄断了。
人,去哪儿了?
徐知行看着眼前的臭河,心中想,噗通水声,难不成是跳进河里了?
此处地势低洼,周围遮挡物众多,所以只有站在徐知行的这个位置,才能看到眼前这片河段。
更有意思的是,从身后的巷子出来后,眼前是死路。
前方和两侧皆无路可走。
所以,刚才那些人就是跳河了?
徐知行思虑片刻,捏住鼻子,纵身一跃……
…………
此时是冬天,但入水的一刻并没有冰冷的感觉。
徐知行,甚至没有感觉到水的存在。
他本以为自己跳下来,注定要弄得一声污水,可在入水的那一刻,水,避开了他。
脖子上,那个装了长公主一滴精血的小瓶子,散发出了微量的内气,这些内气自然而然的将水推了开去。
真龙之血辟水火,徐知行听过这样的传说,可没想到,原来真实的效果如此神奇,这岂不是说,从今往后,只要我不取下这个瓶子,便水火不沾了么?
不。
徐知行马上便感觉到了情况不对。
真龙之血的确推开了河水,但是河水也阻隔了空气,那些水不沾他,但他也的确是没法呼吸的。
一品武士可以屏息很久。
徐知行屏住呼吸,挥动手脚,作游泳状,还好,能游得动。
他顺着河岸下潜,然后,便在近岸的河床上,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水面下,是有房子的,确切说,是被掩盖在淤泥中的整条街道。
他想起了康斯说的事情。
小金惠区及其周边地带,因为长久以来的废料垃圾堆砌,以及鲸鱼油脂浸润,每一年地面都会‘长高’一点点,这两百年来,原来的小金惠区已经被埋在了地下的淤泥里——如今的小金惠区,是建立在废泥与旧城上的新城。
徐知行一面下潜,一面摸着近岸河床上的泥土。
泥土非常,非常,非常的松软。
兰登的城中心其实存在巨大的地质隐患,虽然在地面上感觉不到什么,但这座城市的地基,因为浸了许多油,砂石无法夯实,整个都是烂的。
突然,徐知行摸到了一片坚硬的区域。
岩石?
对,是岩石,但怎会如此平整?
徐知行在岩石上摸索,然后勐然意识到,这是河下之城的‘地面’。
这里,才是小金惠区真正的‘地面’,而原来的那个小金惠区,自然是用石板铺就的地面,这下面,才是真正坚实的地基。
徐知行顺着地面摸索,在大约水下三十来米的地方,摸到了一块缺口。
手伸入缺口,他探到了风的流动。
这下面,是干的。
徐知行自缺口钻入,这里面有一个回旋的水流阻断空间,穿过这片空间,脚下便突然一空,然后……
他踩到了地面。
没有,水了。
周围是四方的石板通道,大约五米宽,有新鲜空气流动。
远处,有光线照来。
是火把。
插在墙上的,照明的火把。
借着微弱的火光,徐知行打量这个通道。
嘶~
这个地方看起来是,城市的下水道,但是康斯说,小金惠区是没有下水道的,所以内涝泛滥,淤泥堆积,才把旧城埋在了下面,但这里……
不对,这里,就是下水道。
这里,是旧城的下水道,也就是,两百年前,原本那个小金惠区的下水道。
徐知行摸了摸墙壁和地面,有流水严重侵蚀的痕迹。
他再一看头顶那个阻隔河水的回旋空间。
原本小金惠区的下水道,被污水与淤泥整个堵塞,所以最终才会把旧城埋掉。
但是后来,不知道多少年后,有人清理了下水道,并且加盖了密封口,把这里变成了河下的隐秘空间。
就在这时,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徐知行急忙跃起,躲回了上方的隔水空间中。
“你到底是怎么办的事?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就把人弄丢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下来的时候她明明还在,可回去一点人就不见了,她肯定就躲在这附近!”
“找!发动所有人找!教首大人明天就回来了,他回来之前必须找到!”
那两人交谈着快步走过,是两个白夷武士,其中一人浑身湿漉漉的,徐知行见过他,是刚才在巷口的人,浑身湿漉漉,想必是因为刚刚潜水回来。
他们交谈时用的是萨克逊语,所幸徐知行在景山时学过,能大概听懂。
他们是在找什么人么?
等等,他说‘下来的时候她明明还在’,就是说那些修女?
所以巷口的白夷武士不是在保护那些修女,而是在监视,或者说押解?
那两人走了过去,徐知行连忙出来。
这段下水道非常长,而且整个都是直的,无任何遮挡物,徐知行躲在隔水空间中,根本没有退路,一退就退回河里了。
得赶快离开这里。
徐知行一路向前,一路小心观察,期间他还遇到过几波人——这地方,非常不适合潜入。
空间太小,而且大多数地方都是直来直往,如果前面遇到人,找不到躲的地方,就只能赶快后退,另外找一条岔路钻进去。
这非常危险,因为如果另外一条路上也有人,两边一夹,徐知行就会暴露。
他根本不清楚地形,虽然剑雨匣子在身上,启动风场可以探测周围的情况,但如今伤势未愈,他也没有多余的火丹可以消耗。
是以,他只能保持警惕,小心翼翼的,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
就这样,他在下水道了逛了有两个多时辰,期间遇上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凭借着自身的耳力和手脚,每一次都避了开去。
嗯,差不多了。
徐知行心中估算了下时间,现在外面应该是黄昏。
他现在可以确定两件事。
第一,整个兰登旧城的下水道都被清理出来了。
第二,这些人是教会的。
现在不宜在这里继续乱逛,这些发现已经足够,还是先回去,反正地方就在这里,人跑不了,和长公主商量商量,从长计议,做足了准备再来。
他循着自己在地下划出的印记返回,他当然知道,这有风险,但是没有办法。
他根本记不住路。
这也是他急着回去的另一个原因,这种迷宫一般曲折的下水道,简直,就是徐知行的克星。
在往回走了约莫三分之二的路程时,徐知行从一个岔路处听到了一些声音。
他记得这个地方,来的时候原本打算走另一边,但是那个时候另一边刚好有人。
他小心翼翼的朝另一边探了探。
在拐过一个拐角后,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间,应该是原本下水道中,某个排污分水的地方。
但如今,这地方是干的。
眼前是成排列着的坛子,坛子里,装着小孩儿。
对,和白凤楼一样。
好了,收获已经足够多。
徐知行不打算再往下探,他循着印记,迅速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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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爷,您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小侯爷,您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啊?”
“小侯爷,您看……水厂那事儿,您要不,替我们去说说?”
……
“小侯爷,我们到了。”
康斯的呼唤把徐知行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眼前是羁旅客栈。
他们回来了,现在的时间已是夜晚。
“水厂的事情我再考虑考虑,明儿说。”徐知行走下马车。
“好嘞,小侯爷,我明儿再来。”
徐知行挥挥手,登上楼梯。
回房之后,他先是洗了个澡,毕竟在那臭河里游了一圈,身上的味儿太重。
然后便打开窗子,坐在桌前等候。
他在琢磨,今天遇到的这所有事,这些事,有些复杂。
原本是为了东兰登集团去找的伍行,但是最后,种种因素把他引去了托克水厂,而那个水厂的故事中,出现了许多人……
工会、教会、萨克逊皇庭、兰登贵族、工厂主、刁三、昌裕王、租界……
这感觉有些怪。
时间随着徐知行的思绪流逝。
午夜时分,那个扎着马尾,眼角有一滴泪痣的女人出现在了他的窗台:
“哟,小侯爷,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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