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神权

罢工对谁的影响最大？

对租界的影响最大。

停产的每一天，都是租界亏本的每一天。

租界比水厂股东更不在乎小金惠区人的用水问题，但租界，也比水厂股东更在乎工厂停工的影响。

停产之后，租界本来就对这件事很有意见，所以当工会把状告到昌裕王府之后，有趣的场景出现了。

两年前强行把联合工会摁死的租界，这一次反倒支持起工会来。

两年前，租界把联合工会摁死，是因为打狗还得看主人。

但其实打狗的最好办法，是让狗的主人打它。

“租界那边勒令水厂不得涨价，接着没多久，刁三爷就强行收了水厂三成的股份，那之后直到现在，水价的涨幅不足一成。”康斯说。

这就是水厂故事的结局。

第一次抗议，因为使用了暴力，最终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却搞得一地狼藉，且很快遭到了水厂股东的反扑。

第二次抗议……也使用了暴力，但这是来自租界的‘暴力’，真正的暴力。

现在刁三倒了，间接导致水厂问题再次浮现——其实到了这一步，水厂问题根本就不是单纯的水价几何的问题，这是已经结仇了，这是工会和股东谁把这口气咽下去的问题。

徐知行恍然大悟。

所以康斯来找我，因为我能在昌裕王那里说得上话，但是……

徐知行看着水厂门口静坐的人群。

这一路行来，他亲眼看到了大半个小金惠区，老实说他对这些人抱有很大的同情，人家只不过是想喝一口干净的水，而且这里本来就有水，那条兰登人的母亲河，是被山坡上那些工厂糟蹋的。

现在水厂建了起来，没让你不收水费，只是让你便宜些，这个要求，不过分。

可徐知行看着水厂门口静坐的人群……

心中又感觉到有些不妙。

这个工会……从徐知行第一次听康斯说，这是工人们自发组织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情况不妙。

大明在兰登设立了租界，以夷制夷，但是现在兰登的这些达官显贵显然是控制不住兰登了。

你要让我帮你去昌裕王那里美言几句。

我总感觉我有叛国的嫌疑。

再者，目前的情况看，昌裕王本身就有问题……

就在这时，水厂门口有了些变化。

一群身着黑色长袍的女人从水厂旁的巷子里走出，那种黑色长袍……修女服。

对，那是群修女。

她们人数不少，粗略数来有好几十个。

她们提着篮子，走进人群，不断从篮子里拿出一些东西分给静坐的工会成员。

徐知行仔细看了看她们分发的东西，都是些粗面包之类的食物。

“那是在干什么？”徐知行问。

“那是教会的修女，来发吃的。”

“发吃的？”

“当然啦，”康斯笑了笑，“静坐抗议，也总得吃东西吧。”

这倒是有趣，徐知行一开始还以为，这静坐，是堵了大门，罢工绝食呢。

康斯当下又和徐知行讲了讲静坐的事情。

自阿美鲸油开始，大多数工厂都开启了极限劳动的时代，工人们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

所以这抗议，也是一样的道理。

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不耽误上班。

同时会有教会的人定期过来分发食物，不耽误吃饭。

“这么个抗议法？”徐知行忍俊不禁。

“我们是在抗议，又不是自虐。”

“这怕是起不到效果吧？”

“展示决心就够了，总不能为了抗议，伤害自己吧。”

道理，倒是也没错。

这是蛮聪明的做法，比起当年的水厂占领事件要明智得多。

但徐知行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托克水厂的股东，不是也有教会一份么？”

“不止是一份，教会是托克水厂的大股东呢。”康斯说。

“他们支持工会？”

“一开始是不支持的，我记得刚才跟您说过，当年水厂占领时，联合工会试图绑架教首。”

“那为什么教会最后会支持工会？”

康斯解释道：“当年联合工会被取缔后，各工厂的公会被严格限制，一度走到了解散的边缘，但是……”

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奇妙。

就如徐知行一开始没有理解工会的意义一样，出身大明的他，也没能理解教会的意义。

如果说，明人信奉真龙与武士，那么这些西洋人，信的，便是教会。

和大明不一样，西洋这个地方，历来神权大于王权，这是刻在西洋人骨子里的东西，不止萨克逊国一国。

也正因如此，尽管大明知道，西洋诸国的多次动乱背后，有教会的影子，但也一时间插不进手。

教会，在西洋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西洋人聚集的地方，自然就会有教会存在。

而工会，天然便是人群汇聚之处。

当年联合工会被取缔后，大量原工会高层被流放，各工厂的工会都出现了权力真空，工人们群龙无首——哦，群龙无首，是个大明的词汇，对西洋人而言，首，天然就不是龙，而是神。

教会，自然便从工会内部萌发了。

“九成的工会成员同时保有信徒的身份，工会的诉求自然就变成了教会的诉求。”康斯说，“其实不止是水厂，小金惠区的那些医院学校，以及许许多多的公共设施，虽然最初是在工会手里出现的，但后续真正把它们维持下去的，其实是教会。”

对，康斯这么一说，徐知行想起来了。

租界圣约翰大教堂背后的那个福利院，便是由教会维持的，而教会维持福利院的钱，来自兰登贵族和工厂主的捐赠。

这倒是个复杂的关系。

教会既有搞钱的需要，也有布施的需要，他们用搞来的钱布施，而布施的目的，往往也是搞钱——在这整个利益循环中，权力，便诞生了。

这时徐知行勐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港口杀回租界那天晚上，那些神秘的白夷武士，据长公主说，和教会有关。

而刁三本人，据说也是教会的大金主。

现在，托克水厂又同时和刁三和教会有关系……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要过去那边看看。”

“诶，不用我跟您去么小侯爷？”

“不用。”

徐知行下了车。

因为他看到了几个人。

那是几个白夷武士，就站在刚才那群修女出来的巷口，远远的，看着散发食物的修女们，似乎……是在保护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