桭,屋檐。柍桭,半檐之龙也,他的名字原来是有这般含义的。只是后来征人倚戍楼,采薇独一人。再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意思。再多绵延惆怅的歌谣,也不过是空无回音罢了。
——题记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昔我往,杨柳垂,今我来,雪霏霏。问故人,可记当年与谁唱采薇?”
当时,敖广和禾菱歌一路行来离开扬州之后,所途经之处到处都能听到传唱这首《采薇新曲》的人。
据说写就这首歌谣的人,是扬州城十年前动乱之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他们正好想去找他,问明白地方便动身。
只是那人住的地方实在是偏远,他们从虚假的扬州城里出来时,就已经是容易雪霏霏的时节。
还好禾菱歌和敖广都不是凡人,也不觉得冷。反而是大寒之夜,从山这头翻到山那头,别有一番景致。
一路的风景就好像彤云出岫一般的美丽,如果是雪欲来的时候,烫上一壶酒,那绵长入口的滋味该是多么暖啊。
红泥小火炉,来饮一杯否?就在他们二人走的饥肠辘辘,口渴的很时,终于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半山腰的茅庐之外。
昏暗的天色里,只能看到一点点昏黄的灯火。还有不是很大,却很清晰的读书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xiǎn)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敖广和禾菱歌对视一眼,知道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个人了。他们十分有礼貌的走过去叩门,屋里的读书声停了。
没一会儿,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男子出来开了门。看到有人,惊讶了一下而后便十分礼貌的请他们进去一起喝酒。
敖广和禾菱歌对男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敖广笑得和煦:“实不相瞒,我们是在路上听到先生的《采薇新曲》特意寻来的。”
慕名而来,禾菱歌想:被人喜欢应该会让人开心吧。但是他们眼前这个男子,并不开心。他反而很生气。
他哼了一声,不咸不淡的问道:“你们读《诗经》会喜欢采薇吗?只有征人倚戍,才会有这种歌谣。”禾菱歌和敖广有些尴尬。
他们是神,自然不会对于凡人的战争残酷有多么深刻的体会。禾菱歌讪讪而愧然的问道:“您,是有征人倚戍吗?”
那男子怅然一叹,沧桑的口气让人忍不住好奇他究竟有什么心酸的过去。
男子沉默半晌后,突然很大声的说道:“战争!打仗!有什么好的?我十五从军征,她十四未及笈。可是要走了——”
他记得那是初秋的一天,白露之前,麦黍未熟。他要出征从军走了,去她的家门前将柴扉轻叩。
她没有开门出来,只是唱采薇,哽在喉抽抽噎噎。他亦不敢回头,只是说了声再会,便沉默离开。
一路上只觉得岭上霜枫叶,同泪一起红了眼眸。他与她也没有缘分吧,据说他走之后几年她就被家里另聘他人。
那歌谣,是说他和她。以及那些和他们经历相同的人:
最初卿尚小,两人一起共采薇草。那时风欲暖初成蕊。他走之后也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过几岁?
再后来,卿初嫁,独自一人采薇草,看到露尚稀微,叶已翠绿,不知何处去问征人,何处可望乡,望到亭亭草木,望尽一枯一葳蕤?
再到后来,他归来,她也老卿已老,还是会唱起那首忆采薇。
此时草未凋,又抽穗,却不知何处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昔我往年离开时,杨柳垂依依,今我归来,却已经是雨雪霏的时候。
她离开的那天正是雨未停的时节,他去送了她最后一程,便回来煎茶试新叶,看杯中新叶交叠。
他经常站在茅檐下出神,雨水大的时候水如泻,他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很久,直到沾衣未发觉。
他决定芒种刚过,便开始为她写歌一首,也很顺利的写至下半阙。歌写好了,不久便传唱开来。
只是春分过后,花未谢,尚可采撷,他看天色很好便出门寻花去。做点花包和香囊,那是他们祖上的手艺。
正在采摘的时候,突然闻到故人幽香。那是很特殊的一种香气,似是故人来,带着熟悉的香和歌声。
他低下头,看那枝上残香覆盖了眼睫,不知谁和着那首歌,复又来吟,他那刚吟罢的第一节。
可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很空,他伏地大哭一场。后来有所感触,便提笔写下这首《采薇新曲》
比起之前的《忆采薇》又多丰富了一些,唱起来也更加轻盈空灵。可这歌,却是不开心的。它将征战的痛苦,多了那许多离人。
“那个,虽然我知道有些唐突,可是还是想问一句。听说您是十年前,扬州劫难唯一逃出来的那个?您是怎么出来的?”
当时,除了提前离开的,藏的好事后出来的。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安然无恙的离开那里呢。“你们问这个做什么?”男人似乎不愿意提这个话题。
“是这样的,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禾菱歌十分同情男子的遭遇,所以很是耐心的给他解释了一下到底为何需要知道这件事。
很出乎她意料之中,男子对他们的来历并没有激动,也没有膜拜,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在他眼里,凡人和神仙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特殊的,他们行走人世多年,并没有遇到过多少这种人。
“所以,先生,拜托了。”说完,禾菱歌很郑重的给那男子屈膝半蹲,以手握拳搭膝,行了个大礼。
那男子思索了一下,似乎是被禾菱歌所打动,于是就说道:“你不问,我是真不愿意提起来。”那时候,是真惨啊——
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年少时家境殷实最爱扮作伶人行戏乐。可是那段时间,家里却把他禁足。
那时候他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在水榭之前练习的时候经常看到家人和仆从脸上露出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史将军不投降!”“辫子快要杀进城了!”“据说不换衣服,剃头发的,都被杀了!”“快点跑啊。”
来不及了,他只听到辫子打进城,打进他家的声音。是他的母亲,把他塞进了水榭之内一个密室暗格里。
他听到长枪短刀刺砍进血肉的声音,也听到老弱妇孺惨叫声。血腥味,血如同潺潺溪水,流的到处都是。
他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眼看一根带血的长枪,就要刺破暗格,刺进他的藏身之所。在这关键的时期,突然有种力量把他拉出了暗格。
一开始他害怕被那些辫子军看到,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他能穿墙过房门,被一种力量拽着走。
似乎是隐身术,他十分惊奇的跟着那股力量,还飞了起来。从半空之中俯瞰下去,他发现昔日繁华热闹的城池,竟然变成了人间炼狱。
他哭着喊着,让那股力量救救那些人,却没有人回答他。直到那个人把他扔进一处隐蔽的山腰一角,他才看清楚。
原来救他的,是个女子。那女子很有膂力,一下子就把他扔在地下。“你是谁?为何救我?你怎么不去救救他们?”
换来的,是那女子轻蔑一笑:“我救你,不过是为了报恩。之前你帮我一饭之恩,如今我还了你。”
原来那女子天赋异禀,身怀仙术。曾经受男子一饭之恩,所以来报恩。“我叫柍桭!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他这样说道,可是女子却暼了瞥嘴:“我才不关心你叫什么,柍桭?桭是屋檐的意思,柍桭不就是半檐之龙吗?”
还是个蹲墙角的啊,女子只是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去了那儿,可是这救命之恩,却不是一饭能代替的了的。
“难道你们认识她?”柍桭以为禾菱歌和敖广认识那个女子,十分惊喜。禾菱歌只好承诺:“等我们找到她,会告诉她的。”
柍桭再三恳求:“一定要找到她啊,我会等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