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姚广孝聊了倭国的事情后,朱允熥便找来了解缙,在他和姚广孝两人的带领下查看了大典的编纂进程。
因为参与的人数足够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科农学等分科编纂互不干扰也完全够。
近两千人数万本图书,场面恢弘且又盛大,把整个文渊阁都挤得满满当当的。
对于其中的发展方向,解缙看看而谈介绍的清晰细致。
唯一的一点,就是对编纂者品行不满。
这还不算,当着姚广孝的面就开始弹劾了起来。
要知道,参与编纂的这些人都是姚广孝拍板定下来的。
“朝廷的本意是编撰一本集集经史子集百家各科于一体的经典巨着的,凡参与之人皆要列名其中,供后世之人传阅的。”
“但那些参与编纂之人不乏品行不佳之人,这些人又如何能落名于如此重要的经典巨着当中。”
朱允熥瞅了眼姚广孝。
只见,姚广孝胡子稀稀疏疏的脸上,正挂着慈眉善目的笑,对解缙的这一弹劾压根没放到心上。
像姚广孝这样的人物,即便没有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风度,却也是有唾面自干的气量的。
解缙不过一小小的狂生而已,还真不至于让姚广孝放在眼里。
更何况,解缙弹劾的那些也并无伤大雅。
既然如此,也就无需朱允熥从中调和了,他只需发表看法表明自己的立场就行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纵观青史之中,又有多少十全十美的大贤之人,参与圣贤书修撰者全都做到书中所提倡的那些了吗?”
古往今来,也就只有孔家的那位能被称为圣人,至于其他人,不管是德行究竟如何,但至少在自己看来是有亏的。
若按照解缙所言,修四书五经那些书只能集于孔圣人一人之手,其余人连参与评论的资格也都没有了吗?
经朱允熥这一反问,解缙一时沉默不言。
朱允熥也没多停,紧接着又问道:“这些编纂之人自加入大殿编纂之后,是否能兢兢业业完成分内的修纂之事?”
姚广孝作为大典的监修,且编撰的这些人又都是经他手选拔进来的。
这些人要真玩忽职守的话,姚广孝就已经剔除出去了。
“那倒没有!”
解缙摇头做了回应。
“徽宗葬送了大宋江山,他在瘦金体花鸟画中贡献就不值得传世了?”
“大典编纂之人的品行固然重要,但除了一些十恶不赦之罪者,剩下的人只要忠于本职用心去做这个编纂那就应该给他们个机会?”
“解学士,你说呢?”
解缙这个意思也曾与朱标说过,朱标具体如何说的不得而知,总之是没赞成他的想法。
要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解缙的想法,朱标说的那些就已经让解缙改变想法了。
朱标都没说动解缙,朱允熥又岂能成功。
“殿下说的有理。”
“但臣还是觉着,大典乃古往今来集百科于一书的重要典籍,实在不容德行有亏之人玷污。”
这就是你说的对,但我仍保留意见?
朱允熥对之也不置可否,这世上掰扯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
只要解缙能全身心投入编纂之事这就够了,至于他是满意其他参与编纂之人这都是不是事儿。
以解缙的品行,他应不至于因为此就消极怠工,从而影响了大典的编纂的。
“富明实业一半的盈利都用在了大典编纂之上,一旦落成只凭一部大典就可名垂青史,望两位能进益求精落成好此事。”
解缙性子直了些,但姚广孝却是个圆润之人。
有姚广孝居中转圜,他们这临时搭建的班子应不至于中途就散了伙的。
姚广孝笑呵呵地道:“殿下放心。”
解缙虽不甚情愿,但也点头应道:“臣会恪尽职守,做好编纂之事的。”
有了这话,朱允熥也就放心了。
正当他再说两句之际,远处一阵冬冬的鼓声响彻开来,文渊阁编撰之人也纷纷被这声音吸引,开始交头接耳的往外张望而去。
在这儿都能听见鼓声,必然是午门外的登闻鼓了。
老朱设登闻鼓允许臣民百姓告御状,但真正被敲响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的。
尽管老朱立下明文,凡持《大诰》敲登闻鼓者,任何有司不得阻拦。
而《大诰》颁布之后,几乎家家户户都供一本。
说白了,这东西既是通行证,又是尚方宝剑了。
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种事情一旦操作起来。那些掌握规则的士绅官吏总会有千百种方法,让处于弱势群体的庶民百姓告御状之旅中途夭折的。
再加上,普通的臣民百姓大多都是文盲。
对于他们来讲,他们根本没办法以清晰的思路有逻辑的思维,用有利于自己方式叙述清事情的原委的。
最主要的是,对一般的寻常百姓来说,他们也不愿意与官府的人打交道。
多种缘由结合之下,也就导致上达天听的登闻鼓数十年来都不曾被敲响一次了。
不过,不管登闻鼓是否被敲响,却也能以此表达老朱对百姓深深的爱护之情,同样也能让那些心存贪念的官员心存畏惧。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好几十年不响的登闻鼓却突然被敲响,必然是出了不知啥了不得的大事情了。
朱允熥顾不得再与姚广孝和解缙多言,只简单道了两句,随后便着急忙慌往乾清宫赶。
等赶到时,负责守卫的御史才刚到。
自登闻鼓设立之初,老朱就规定要安排御史守卫了,凡有状告者要随即引奏上达天听。
但因多年没人敲响,这一职算是都察院的养老岗位了,凡担任此职者均是边缘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凡是在这岗位上的人哪个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几个能真正上心的。
今日登闻鼓突然敲响,这御史自然手忙脚乱连流程做的都颇为生疏。
“陛下,敲登闻鼓的是江宁县的百姓。”
“这是百姓的联名。”
朱允熥把那御史手中的状纸接过,然后平铺到了朱标的面前。
一个个鲜红的手印让人触目惊心。
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概有数十人之多。
“所为何事?”
朱标放下手中百姓按下的手印问了句。
这御史递上来的只有这些鲜红的手印,并不见有任何的只言片语。
许是因为状告的百姓没有识字之人,而又没有识字的诉师愿接这个事情,亦或者是这些百姓不愿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地方衙门上,对没有诉状,就是诉状不清之人都可拒绝受理。
但敲了登闻鼓可就不一样了,若是实在需要诉状,就是帮忙补齐诉状也必须得受理。
这御史准备明显不足,回道:“江宁县百姓状告父母官。”
至于具体是何原因,他也说不明白了。
朱标意味不明的眼神在那御史身上瞥了一眼,随后又对朱允熥道:“你先去见见那些百姓。”
那些百姓欲要告状却连状子都没有,朱标即便要受理也得先把状况搞清楚了。
朱允熥作为当朝太子,分量摆在那儿又区别于那些官员,由他先去见那些百姓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是,父亲!”
朱允熥应了一声,在那御史的带领之下,在午门外见到了敲登闻鼓的百姓。
前面一个后面两个,总共是三个人。
在领头那人的身旁,还放着本已经泛黄的《大诰》。
三人的年纪不大,大概都在弱冠之年。
“这是太子殿下!”
值守登闻鼓的御史跟在朱允熥身后,向跪在地上的三人介绍了朱允熥的身份。
这三人早在朱允熥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埋倒在地了。
听那御史的介绍后,这才先后喊了声,道:“拜见殿下!”
朱允熥在随从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后,问道:“登闻鼓是你们敲的?”
“是。”
“因为何事?”
朱允熥问了句,三人齐刷刷的抬头。
最后,后面那两人重新拜倒,前面领头之人道:“县中耆老毁草民的田地,父母官袒护耆老士绅,致使小人等草民百姓无处伸冤。”
不仅仅是大明,就是在其他各朝当中,法律都非常的不健全。
说白了,就是以道德治国。
下到朝廷最低行政治下,无论是百姓的家长里短,甚至是田亩收成等事,皆都以县里村里的耆老士绅帮忙裁决。
即便是严重如刑事桉件,县中的父母官也会先征求耆老士绅的意见。
这些耆老士绅在县里的德高望重,同县衙同治万民,他们所依据的便是约定俗成人人都遵守的道德。
而对于朝廷来说,只要治理好这些耆老士绅就行了。
千百年来,这样的手段不可谓不完美。
而百姓也习惯了遇事先找耆老士绅,除非万不得已,不然连官府都不会惊动。
像今天这样,上来就把耆老士绅和父母官一并都状告上了。
按正常的状告流程,即便是要告这些人,也应该先去应天府衙门。
先不说民告官如何,单论他们这行为可已经算是越级上告了。
“可去过应天府衙门?”
“去过了,应天府衙拒不受理,还以民告官为由责仗了前去告状的人,使得其中一人因伤势发脓而死。”
领头之人头埋在地上连抬起都不敢,但说出嘴的话却由丹田而出,咬牙切齿中带着几分不愤。
“凡军民词诉,皆需自上而下陈告,若越本管官司称诉者,即实亦笞五十,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本朝自立国开始便皇宫外设登闻鼓,以为上告无门的百姓能够上达天下,但若有状告不实者便将要责仗一百。”
“尔等还要告吗?”
老朱设登闻鼓是为了方便百姓告状的,但同时也为防止刁民无事生非而制定了相应的惩戒措施。
责仗那可是真的责仗。
不说是一百仗了,就五十仗打下去那都能要了半条命。
因而,凡是被逼走投无路着,很少会有人敢来告这种状的。
朱允熥着重询问之后,三人连迟疑都没有,便异口同声道:“小人要告。”
既如此,这些人在所有流程都符合的情况下,也不能不受理了。
登闻鼓被敲击整个宫城都听见了,朝廷要是不受理的话,不仅会让那些心存侥幸的官员放开贪墨的手脚,也会让朝廷丧失民心。
老朱在位三十年所创造出来的以严刑峻法惩治贪墨安抚民心的大好局面,不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了。
说着,朱允熥随即招呼,道:“去刑部找个精通诉状的书吏来,先把状子写了之后再说。”
直到目前为止,朱允熥知道也只是县中耆老士绅损毁了他们的田地,江宁知县袒护了耆老士绅,而应天府衙又袒护了江宁知县。
单就这些来看,这些百姓看起来是占了理,但实则很多却没有太大的胜算。
毕竟,目前的*会结构就是如此。
要想能把这事儿处理的让多方面都满意,还得把状子写好了再做多方面的谋划。
朱允熥好歹是个太子,且还是朱标愿向朱允熥放权。
因而,朱允熥派于实去刑部接个能写状子的书吏,刑部二话没说便把人派过来了。
人到了之后,朱允熥又道:“你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讲,由刑部的书吏组织之后写成可以申述的状子。”
状子写得好和后世律师用法熟练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份好的诉状和一个好的律师都可以让一个不占理的桉件反败为胜,同样也能让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锒铛入狱。
朱允熥目前只想知道这事儿的因果,并不想掺杂更多的私人感情。
身处他这个位置之上,不能凭感觉站在某一个群体之上,要从着眼于大局从多种方面考虑。
所以,他在不了解事情的脉络之前,是不能平心而论站在来告状的百姓一边的。
尽管说除了以诉讼谋生的那群人,能凭一己之力把状告到御前的都挺不容易,但不能轻易定夺就是不能轻易定夺。
在吩咐完之后,朱允熥又道:“中肯记录就可以。”
那书吏在刑部供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状子如何书写不过全凭他的一支笔而已。
“是。”
听了朱允熥的命令,那小吏便在敲了登闻鼓三人凌乱无章的讲述之中讲起了事情的因果。
这些人讲的杂乱了些,但在他们讲完后,朱允熥也是听出了大概。
他们欠了乡中耆老士绅的钱,本来时间到了他们还还不上就要交田的,但在银行创立之后,他们便从银行借贷了钱还上了。
尽管银行和钱庄差不多,但钱庄非常受地域性的限制,他经手最大的业务就是存钱。
即便也有借贷,也只面向那些大商户。
这些人在圈子中有些名气,谁都认识谁,钱借贷出去也知道和谁要。
至于那些普通百姓要用钱,他们除非去不受身份限制的当铺。
但,他们不是没有可当的啊。
除此之外,那就只能找相熟的耆老士绅了。
他们相互祖宗十八代都认识,要实在还不上钱还能世代卖身为奴。
钱庄连他们谁是谁都不认识,还不上钱他们要躲起来,连找人的地儿都没有了。
而那些耆老士绅把家里用不上的钱借出去,那些百姓能还上赚些利润,要是还不上那就让他们卖身还债,世代效忠于他们家。
朝廷以耆老士绅治理乡民,但这些耆老士绅中又有多少人心中装着道德。
这样的做法,朝廷看似是长治久安了,其实受苦的还是下面的那些百姓。
之前,这些百姓看不到希望。
实在走投无路了只能和这些耆老士绅去借贷,将来倘若还不上卖身为奴那也人了。
但现在,朝廷了银行。
其利息基本等于没有,他们又何必再与那些耆老士绅借贷,把自己陷于走投无路的境地。
而那些耆老士绅对乡民的掌控最重要的一环,便就是外出借贷了。
现在那些乡民都跑去银行了,耆老士绅们也看以前仰他们鼻息的乡民就要摆脱掌控了,他们又如何能够乖乖认命。
这也就是江宁或许率先曝了出来,或许因江宁是京师的附郭率先被朝廷知道。
总之,这事儿虽起于江宁,但绝不仅只限于江宁的。
只有把江宁的事情处理好,才能在全国各地的其他地方做好表率的作用。
等那书吏把状子写好,墨迹还未干朱允熥便迫不及待的拿了起来。
确定上面的内容和那三人说的差不多,朱允熥这才吹了吹叠了起来。
随后,又与那登闻鼓御史,道:“他们三人作为重要原告,在父亲处理决定还未出来之前,他们的安全由你来保护。”
这个事情的受害者不止有他们三个,不说现在已经拿到了他们三个的状子。
就是没有他们三个,随便找上几人也可以重新生起新的状子来。
所以,倒也不至于灭他们三个的口。
之所以让这御史保护,不过就是为了彰显朝廷对这个事情的重视而已。
安顿好这些后,朱允熥便拿着状子去见了朱标。
在朱标阅读状子之际,朱允熥便道:“此事的关键还在银行之上,那些耆老士绅他们和银行借贷可以,但却不允许下面的百姓和银行去借贷。”
借贷只是浮于表面上的东西而已,那些耆老士绅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控制乡民,从而达到他们土皇帝的权柄。
历朝历代道理其实差不多,朝廷以为那些幕目不识丁的乡民大多不容易教化,于是通过耆老士绅来达到统治天下所有乡民的目的。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就得给予耆老士绅一些好处。
循环往复下去,积攒于这些耆老士绅手中资源越来越多,那些乡民生活难以为继,便就会掀起浩浩荡荡的起义。
数十年甚至几百年生起新的政权,然后这些资源再重新分配。
再然后,又会是新一轮起来耆老士绅收割资源。
等到若干年,又是新的起义新的分配。
循环往复,千百年都没停过。
不过虽然无此,这种制度对皇家权柄是有好处的。
无论这些资源再如何更迭,也无论是哪一姓做江山,这样的制度也是快速维稳的一个手段。
对于这些东西,朱标不可能不知道。
但在很早之前朱标就曾说过,无论是他还是老朱,他们想要的是*族的强盛,并不寄希望朱家江山真能千秋万代。
当年,始皇帝嬴政的大秦可亡朕可亡*夏不可亡的豪言壮语或许是假的。
但,老朱和朱标的这样的想法却是真的。
倒不是他们不希望朱家的江山能够千秋万代,而是他们非常清楚有朱允熥鼓捣出来的那些东西必会使得政*格局同样更迭。
他们倒是可以禁止朱允熥鼓捣那些东西,但朱允熥不鼓捣就不代表那些东西不存在。
等到将来有一天这些东西被外邦所掌控,等待他们的便就只剩下灭顶之灾。
若是为了朱家江山的长久而*族崛起的际遇于不顾,那他们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更何况,新的格局之下大明不见得就一定会消失。
所以说,自老朱决定放任朱允熥兴办职大并对孔家出手的时候,包括朱标在内就已不再站在之前狭隘的构想上只为维护朱家江山为目的了。
对于这个事情,维稳的最佳手段那便是把这事儿大事化了小事化小。
反之,就可以一查到底。
这样的话,于银行的发展非常有利。
而且,或许也能让大明迎来新的转机。
朱标看完状子的内容,便当即道:“召应天府尹来。”
江宁知县也就是在京师当了县官,但却仍改变不了他区区七品芝麻小官的事实。
一般情况下,他还够不上被朱标接见的资格。
片刻后,应天府尹出现。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京师的府尹同样不好干。
在扔出一板砖能砸死一大片的京师,你干好了一大片抢功的,你若干不好踩你的人多的是。
千百年以来,做京师府尹打出青天之名的不也只有包龙图一人而已吗?
在那府尹行礼后,朱标便问道:“可知今日有人敲了登闻鼓?”
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敲击登闻鼓,刚一敲响的时候就传的到处都是了。
那府尹点头,道:“知道!”
朱标拿起桌上的状子,道:“先看看这个吧。”
朱允熥亲自效力,把状子给了那府尹。
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应天府尹瞠目结舌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登闻鼓刚敲响的时候,他还说是哪个倒霉蛋扯上了官司。
弄了大半天,这倒霉蛋竟是他自己。
“可有此事?”
朱标一般情况下不喜欢和咱打马虎眼。
摆事实讲道理。
在事实清楚的前提下,同样会让人无可遁形。
“有...”
应天府尹回答的艰难,却也并不敢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