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解缙复旨。
到了码头才刚一下船,便有一大群围了上来,这些人不乏有青衣小帽的小厮,更有身着儒衫的儒生士子,甚至已有官身之人都有。
这样的大典举世瞩目,除了编纂官们负责排版校对,还需不少刀笔小吏们誊录。
因而,有官身的谋个排版校对,没有官身的小吏能挤个誊录的差事也是不错的。
反正只要大典落成,即便不能在上面留意名字,也能在同僚中高人一头,甚至还能在族谱中记录这一荣光。
总之一句话,这一差事是非常值得挤破脑袋钻营的。
不过可惜,解缙并不买账。
当得知这些人是因他做了总编撰来做投名状的,解缙不管身份高低贵贱,是亲自来还是派人来,一个都不见便都打发走了。
还有人想要追上去让解缙留个印象,直接把手中名帖扔到了解缙轿子里。
片刻,解缙落轿。
还以为那人的办法管用了,有人眼巴巴的正想要群起效彷之际,解缙长随举着那名帖,问道:“苏州沉超是谁?”
片刻,一腰有些句偻之人走出。
“在下沉超,中县试后任衙中吏员二十三载...”
县试之后,还有府试和院试,之后才是乡试,乡试后被称为举人,有做官的可能。
学而优则仕,人读书的主要目的无非不就是做官而已。
这人要是有往上考取的机会,干嘛只甘愿做个刀笔小吏。
一看就是多年不第,想要借此机会扬名。
解缙那随从和解缙的脾气差不了多少,也不管得罪人与否,没等沉超把话说完,便把手里的名帖扔了过去。
“我家老爷说了,大典的编撰是货国之大事,如何选拔他自有计较,谁若再搞歪门邪道,一律全都不考虑。”
“苏州沉超,你不用报名了,只要我家老爷是总编撰,你就不可能被选中的。”
这话一出,众人暗暗庆幸。
不被选中也就罢了,这要是被个随从当场斥责,还不够丢人的呢。
只有沉超脸上变化莫测很不好看,他倒是想回击过去,但不说解缙早就走了,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解缙即便留下,人一个官身他一个吏员,从哪看他都没有这个资格。
在众人一年唏嘘中,解缙头都没回便扬长而去。
解缙素有才名,不少人都听闻过他的脾气,一个都敢给被天子定了谋逆之罪的辩冤之人,对他们有这种态度并不稀奇。
望着解缙一行渐渐远去,众人也只能独自兴叹。
而还没等解缙回家,朱允熥便收到了码头上的这一消息。
倒也不是故意去监视解缙,只是因为富明实业有批货要运,徐行全亲自过去监督,恰好看到了解缙把那些人都赶走。
编撰大典需富明实业出钱,解缙作为大典的总编撰,徐行全也就恰好说了一两句。
听罢,朱允熥笑笑不置可否。
正是因为解缙的这脾气,他才能放心把大典的编撰让他去做。
要是变成门生故旧说辞请托攀交情的地方,谁还能把全部心思放于编撰之上。
而在次日,解缙与朱标复旨之际,朱允熥也已经提前和朱标说过了码头上的事情。
朱标担心解缙太执拗了会得罪人,也不得不劝道:“编撰工作需要一丝不苟,同样也需要同僚和睦,望卿能明白。”
老朱欣赏解缙的才干,没少在解缙身上下过苦功,想要让他回乡磨炼性子然后能有所成就。
但,很显然解缙没多大改变。
对朱标这番开口婆心的劝说,解缙仍还是那副澹澹的态度,回道:“臣遵旨。”
答应是答应了,如何践行就难了。
“你选取百人,把编撰的事宜组织起来,同时朝廷也好下旨,请地方送孤本典籍进京。”
“纸张不易保存,为了后世子孙我辈更应努力,凡孤本典籍即便誊录也还要加以珍藏,绝对不可有丝毫的损毁。”
“同时朝廷也会安排有经验的匠人一并冲入,负责完成古籍的修复。”
“这些人全部由你带领。”
朱允熥随之开口,安排了近期行动。
“臣定不负所托。”
解缙连谦让都没有,便直接接了下来。
有这样的信心倒也好。
“区区百人编纂还不足以完成这么浩大的规模,编撰之人可有多挑选一些,时间久了也不怕,要做到精益求精。”
最后,朱标又补充。
话句话说,声势多浩大都行,但一定要编撰到最好。
毕竟是要传世的,肯定不能马虎的。
从乾清宫出来,解缙这总编撰就算是正式上任了。
朱标特意从宫中挑选了些太监,做搬理书籍研磨打扫粗使所用。
这些体力活儿本来交给武人最合适,但又怕他们粗手粗脚的办不好事情,只能找宫中的太监去完成了。
这些人体力虽不足,但贵在细致。
而之后的时间,就是解缙对编撰官的赛筛选了。
毕竟是国家级传世的典籍,编撰官们少不了得学识渊博,不能出现一丁点的瑕疵。
除此之外,还要足够的细致,并且性子澹然不能焦躁。
毕竟这不是一蹴而就就能办到的,既想要得名那就得耐得住性子。
在解缙的筛选中,并不考虑你之前是啥功名,全部都得重新考察。
这些人辛辛苦苦求取的功名,本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事情,在解缙那儿却变得不值一提,不少对之诟病不已。
还有人甚至上奏弹劾,说解缙不相信朝廷的取仕之道。
既然让解缙做了总编撰,那就是相信他的品行。
无论谁说了啥,朝廷就是不为所动。
很多弹劾解缙的奏章全都被朱标留中不发,这也是对解缙的一种保护。
毕竟三人成虎,弹劾奏章太多,即便不怀疑之人看到这些也难免生出些其他的心思。
而对此朱允熥倒也没那么多时间关注了,他所有的精力都必须得用在疍民内迁之上了。
因为张定边回来了。
在外面跑了近一年的时间,张定边没有了之前的精气神,整个人全透露着疲惫。
见到朱标父子行了礼,得知老朱病了之后,难免生出几分唏嘘之情。
毕竟都是当年的英雄人物,难免会有些惺惺相惜。
三人闲聊之后,张定边重新的坐定,道:“贫僧走了疍民聚集之处,查得有一万两千三百五十户,共计人口有四万八千六百人,基本以捕鱼为生。”
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哪能各个都安分守己,少不了会有钻营之人。
要不归于海盗,要不归于倭寇。
不过大明对海晏河清的苛求会比那些疍民登陆上岸的迫切更大一些,只要不是太过滔天的大罪,不是在收编期间犯下的,也不会非斤斤计较抓着不放的。
“请问他们的安置住处可都准备妥当?”
既然让他们上岸,肯定是准备好了的。
这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是由朱允熥负责的,朱允熥也是毫不推脱的回道:“自是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登陆。”
听罢,张定边有些默然。
“贫僧也不藏着掖着,就实话实说了吧,疍民们愿意上岸是愿意,但他们对上岸后的居所还是有些打鼓。”
话说到这,张定边都不好意思了。
本来疍民们上岸的意思是他提出来的,没想到朝廷都爽快的答应了,反倒是他拖泥带水的好不爽快。
朝廷要做的事情又不是只有这,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张定边一次又一次的,莫不是耍着人玩的。
朱允熥神色不愠怒,正欲要发飙之际,朱标却澹澹一笑,道:“这是应该的,在外三十余年,担忧也是应该的,张将军以为如何打消这个疑虑?”
有了朱标出面,朱允熥也不能反对了。
“这次随贫僧来了代表,他们欲在考察之后再做上岸之举。”
“好,可以!”
朱标倒是好说话,当即应了下来。
“实在不好意思!”
见朱标如此,张定边更没脸了。
要单只是陈友谅部,那以他的薄面素有的问题便都解决了,但关键在于还有不少张士诚的人。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两部的人马已经融合在了一块,根本不分彼此了、完全没办法只让陈友谅部上岸,而不管张士诚的了。
“允熥,你安排一下。”
朱允熥没马上应答朱标,反而问道:“这之后再没有别的要求了吧?”
张定边尴尬一笑,点头道:“没有了,贫僧已与他们说话,在确定给他们的居住环境不虚之后,他们马上就组织登陆上岸。”
朱允熥不满归不满,倒也理解张定边这么大年纪来回奔波的不易。
“要是不嫌舟车辛苦的话,孤随时可安排人带他们去北平。”
都是干力气活儿,哪会有辛苦一说。
“不苦。”
“让他们马上就去。”
不用问那些人,张定边便直接定下了。
去海外走了一趟后,他越发感觉他现在精力的不济了。
而且又有老朱的突然病倒,他实在担心他突然就撒手人寰。
现在的他是疍民上岸的中间人,要是他没在了,很有可能会中途夭折的。
老弱妇孺加起来四万余人,但真正能战的也就只有不到一万而已。
而且,这么多年不休兵备,根本没可有任何战斗力可言,又如何能是大明的对手。
以大明庞大的实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歼灭。
他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一幕。
说着,朱允熥抬手招呼来了杨永保,道:“派个人给虎威营,让陈集安排一队人马带着张将军带来的人去北平安排给疍民的住处走一趟。”
那些疍民还没有回迁,还不能算作是大明的子民,让虎威营的带过去,也算是看着他们的行踪了。
“张将军去吗?”
在杨永保领命后,朱允熥问了一声。
“贫僧就不去了。”
“贫僧出去了一趟越发以为身体大不如从前,恐会耽误了他们的脚程。”
反正给那些疍民安排的回迁地方朱允熥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相较于现在的那些老房子可多了不少优势。
只要不是鸡蛋里挑骨头,那就基本没问题。
张定边这个中间人去不去的都不重要。
“陛下,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张定边站起双手合十冲朱标行了一礼拜下。
毕竟是昔日的对手,礼遇归礼遇,朱标并没有过分亲热。
在张定边拜下后,朱标仍澹澹问道:“张将军可以直言。”
张定边起身,道:“可否让归德侯现在就回来。”
之前说好疍民上岸陈理回来,张定边这个要求明显是违背了当初的诺言。
而且,张定边在增加了这么大一个变化的前提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很让人怀疑这是张定边故意而为之的。
朱标的眼神在张定边身上扫视了良久,笑着道:“好,可以。”
“孤会安排人去高丽,把归德侯接到京师来,张将军要是不着急回去的话,可以在京中等等,说不准还能一见的。”
得到朱标的答应,张定边露出了笑容。
“当年鄱阳湖大战后,是贫僧不甘心失败,才把归德侯扶上帝位的。”
“其实归德侯资质平平,做个普通人足足矣,实在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来。”
“说起来也是贫僧害了他,贫僧年岁大了精力远不如以前,贫僧实在担心临死之前不能再见他一面。”
“要是临死之前能见到他,那贫僧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对九四有个交代了。”
陈友谅原名陈九四。
张定边以陈九四相称,说明只是抱着儿时伙伴的心思。
这一番话,算是张定边的肺腑之言了。
朱标脸上仍挂着笑,看不出来有任何变化,只道:“张将军在京可有住处?”
不管咋说,张定边现在都算贵客。
“贫僧打算在相国寺挂单。”
朱标也不再勉强,道:“有何需要,只管开口。”
之后的时间,解缙筛选大典的编纂,而陈集带疍民代表去实地考察。
至于那些文官全部的精力都在入大典的编撰,倒也没有再抓着富明实业是否与民争利上了。
而且,大典是和读书人息息相关,而大典是否能够顺利编撰又得靠富明实业的支持。
谁要再敢说富明实业与民争利,那就是在与天下的读书人为敌了。
至于江南的那些世家,他们非常清楚他们想要入仕为官在朝堂拥有话语权,是绝对不能开罪了那些读书人。
相当于之前的情况,目前好歹也算是风平浪静了些,朱允熥大部分时间便全都放在了老朱那儿。
每天跟着朱标参加完早朝,便会跑到职大陪着老朱。
老朱虽时常责骂朱允熥不务正业,但对朱允熥的到来还是很欢迎的。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大概过了近一个多月,去北平的疍民终于返回,而负责编撰的大典的百余人也都定了。
解缙本就是有真才实学的,具体如何编撰还得是靠解缙参谋的,对之朱允熥也就不用操心了。
即便有些没别选中之人发几句牢骚,中伤解缙几句,在朱标的全力维护中也无伤大雅。
现在最需要关切的只剩下疍民的问题了。
在那些代表从北平回来后,先与张定边见了面,之后张定边才又代为面见了朱标。
说是那些人经过实地考察已经明白朝廷的诚意,想知道朝廷啥时候能安排他们。
开海这么长时间,朝廷早盼望着能够解决疍民的问题了,但朱标表面上依旧非常澹定。
只说让他们敲定了上岸的港口,然后朝廷会安排当地的官府负责接收。
在送走张定边之后,朱标这才再次开始就具体的安排进行了分析。
“四万之众不算小数目,当地百姓会担心这么多外来人口涌入瓜分他们的利益从而产生排外心理。”
“而那些疍民因为刚刚归附会有防备,凡有一丝小矛盾怕都会产生大的摩擦,从而导致这次疍民上岸的失败。”
朱允熥精明起来还是考虑的很面面俱到的,尤其这个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考量了。
“说是他们自己选择上岸的港口,到最后恐还是得由于朝廷来安排。”
“儿子看不如从直沽登岸最为合适。”
“这里和本地百姓接触的少,而且还不影响海贸,毕竟这么多人同时登岸,不论从哪里上来,至少得有一个多月不能通商。”
“最关键的是,直沽距离北平也近,能够胜了再走运河官府的损耗。”
还有一个原因朱允熥没有列举,那就是他不相信下面的那些官吏。
经手的衙门越多,推诿的情况越严重。
那些疍民本来防备就重,万一因此出现了哗变可就不好了。
“你考虑的有理。”
朱标沉吟了片刻,道:“那就让平安组织出一队水军,从大明海域迎接,由他亲自护送疍民从直沽登岸。”
“到了直沽还得有迎接之人,直沽各衙门负责维持,就由北平衙门负责迎接吧。”
父子两人一拍即合后,朱允熥又道:“可以让高炽把把关,他心细又有耐心,或许能让疍民们宽心。”
朱高炽虽然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但永乐朝二十二年他曾数次监国,其自身能力可并不差的。
朱标虽不知朱高炽后世的表现如何,但曾对朱高炽多有接触,朱高炽到底啥本事,朱标完全能够看出来。
“行是行。”
“只是高炽的身体终究是差了些,很多事情难以做到亲力亲为,就让徐辉祖从旁协助吧。”
朱高炽胖了些,确实不适合干繁重之事,而徐辉祖负责北平的兵备,抽出些时间并不难。
自己的建议得到应允,朱允熥笑着道:“父亲英明,”
朱标倒是没过分苛责朱允熥的马屁,只道:“安排发旨吧。”
提前把旨意发下去,也能让各有司衙门提前准备,不至于到用到的时候手忙脚乱。
另一边,华亭顾家之前那批人又聚拢在了一起。
上次他们想通过庙堂奏陈富明实业与民争利,从而缓解富明实业对他们的步步紧逼。
只可惜因大典的编纂,把为数不多科举入仕的读书人变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正愁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下发了安排海上疍民上岸的圣旨。
谁都知道那些疍民流落在三十年,和朝廷存在历史遗留问题,从没做过大明的子民是很难被收服的。
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已经栽到了朝廷手里一次,他们终于知道当初顾家为啥会栽那么大一个跟头了。
要是不能同仇敌忾的话,他所担心最坏的局面恐就要来临了。
因而,这次谁都不敢坐山观虎斗。
在顾家的亭子刚一坐下,便有人道:“在下观这次疍民登岸或许是个天赐良机。”
“在下以为然。”
这个提议一出,很多人纷纷附和。
他们要是不赞成的话,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这儿了。
“各位还记得当年朝廷为何会定片瓦不得下海吗?”
缘由如何,谁都知道。
最大的两个敌人,无非就是倭寇,还有那些当初和老朱竞争过的陈友谅和张士诚的残兵败将。
而沿海之地很多又都是陈张二人的地盘,老朱担心当地百姓会有人借机和那些跑出去的部将勾连。
当然,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大明的水军不行,没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这人也不等有人回答,随之问道:“那现在为何又开海了?”
当然是所担心的问题解决了啊。
朱棣控制着倭国,武士浪人再难有机会出来劫掠了。
大明的水军不用说,已在渐渐强大了。
现在唯一只剩下疍民了。
可这些疍民若一旦乱了起来,那也就意味着大明的海疆又不平静了。
到时候,靠海之策还能进行吗?
谁都不是傻子,话说到这儿基本已经明了了,但具体如何做可就谁都不敢担责任了。
大明对百姓很宽容,百姓谋反向来都是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他们要在这方面搞事,那可就是首恶了。
老朱的手段他们都心有余季,他们是当地有民望的乡绅又如何,犯到老朱手里九族都砍得。
话说到这,众人久久不语。
他们不敢赌。
谁若是担下了这个事情,一旦出了事其他几家可没人一块担着。
“我们都坚持不了了,那些小商贾还能活得下去?”
这话的意思往深了听,那就是让那些小商贾去办事,他们只需隔岸观火就行了。
把沿海的问题搞复杂了,迫使朝廷不得不重新海禁,那他们就可以把之前走私的途径给重新运用起来了。
至于那些办了事的小商贾,带着他们发财也不是不行的。
说到这,众人了然了。
如此事关重大的事情,肯定是没办法一块商讨的,一旦有一方环节出了事,很难指望能守口如瓶。
所以,只能是各自凭本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