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外青石上站着一个人,衣着华丽,态度冷漠而高贵。
是个女人,正瞧着他们慢慢走过去。
女人的对面站着三个人,三个掌中有剑的人。
三个人拔剑刺出,刺的快而狠,也更准。
三个人嘶叫如夜色里极为兴奋极为饥饿的野兽,发现食物的野兽也许就是如此发出声音的。
这女人没有动,掌中没有剑,非但没有剑,也没有别的兵器,她只是静静的站着,态度冷漠而高贵,目光冷静而稳定。
可惜她手里没有剑,若是有剑,一定跟他们拼上一拼。
剑光掠到她身边,忽然消失,三道剑光骤然死在另一道剑光之下,三个人也在那道剑光下死翘翘。
白云见到这人手里竟拿着截枯枝。
鲜血从枯枝上慢慢滑落,滑落的并不快。
白云忽然停下,静静的凝视着这人,这是个女人,又仿佛不是女人,“你在等人?”
叶孤云抬起头,眼睛瞪的很大,这个不是女人的女人赫然是他所见过的。
这人竟是归西人!
归西人不是女人,看起来却比女人还像是女人,更有女人味,他说,“是的。”
白云的嘴角抽紧,又说,“万物化剑,一剑归西?”
“是的。”归西人将那截枯枝丢掉,走向叶孤云,经过白云身边时,叶孤云已清楚的看到白云躯体上根根肌肉都在轻颤、晃动。
他并没有看一眼白云,目光落到叶孤云身上,久久才说,“你跟我来。”
白云没有说话,抱着媚娘慢慢的离去,在夜色里消失。
归西人没有走,等着叶孤云,叶孤云在瞧着比夜色还黑的发丝,比夜色还寂寞的人。
他久久才点点头。
归西人在前面走着,叶孤云在后面慢慢跟着。
叶孤云跟着归西人走向池边,池水轻盈而欢快,里面的鱼儿饶着青石不停转圈圈,归西人停下转过身凝视着叶孤云,“你杀了七口剑?”
“是的。”
“你杀的很好。”
叶孤云不明白,却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说,虽然还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他已感觉到莫名的酸楚。
归西人说,“你既已讨回血债,今后有何打算?”
叶孤云沉默。
他觉得自己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活着的感觉,他几乎想说死去,因为他真的不想活了。
他不想活,因为他已疲倦,更厌倦。
那种深入骨髓深入灵魂的厌倦、厌恶,也许并不是每个人所能体会到的。
归西人叹息,“原来你想归隐山林?”
叶孤云点头。
这也许是了解生命的最好途径,再也不想过问江湖间的事,他想到了叶小凤,他忽然好想到那个地方去等她,一起慢慢的变老,就像小时候一样,慢慢的变大。
归西人笑了,“你做不到这一点。”
“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留在江湖上?”
“你有一个。”
“请明示。”
归西人没有说出什么明示,只是说了一句诗而已,他说,“叶落灾星现,七剑化归西。”
叶孤云不明白,“七剑化归西?”
“是的。”归西人又说,“只要你杀了七口剑,我就要找你决斗。”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人仿佛就是一口剑,一口杀人于无形的利剑,可他掌中没有剑,什么都没有。
归西人握住一截枯枝,他忽然凝视着叶孤云,并未靠近。
叶孤云掌中剑已轻颤。
“你为什么要找我决斗?”
归西人没有说为什么,而是将一口木盒递给他,然后就静静的呆在不远处等着看叶孤云脸颊上表情。
盒子并不大,打开木盒,叶孤云的心仿佛跌入冰冷而彻骨的寒潭。
他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活着。
这里面竟是个女人的头颅,是叶小凤的头颅。
“你为什么要杀她?”
归西人依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淡淡的说,“三日后,无生院,不死不休。”
他说完就离去,并未多看一眼叶孤云。
叶孤云没有抬头,静静的凝视着头颅,他忽然软软的倒下。
尸骨埋葬掉已是黄昏,残阳红的像他躯体上流出的鲜血,他沿着小径慢慢的走向白府。
白府没有守卫,到处飘散着往生钱。
里面安安静静的,连个丫环也没有,灵堂在哪里?叶孤云找不到,他忽然想去看看媚娘,哪怕是最后一眼,也是好的。
一个孩子慢慢走了过来,忽然说,“阁下是绝代双剑之一的叶孤云?”
叶孤云点头。
“那请跟我来。”
叶孤云点头。
孩子不在说话,在前面走着,走的方向正是灵堂,外面矗立着十几个纸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这似乎更像是人的样子。
往生钱就是从这里吹出去的,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
似已比昨日憔悴了很多,他的样子也苍老了些许,他是闭上眼的,媚娘就在他的边上,身上的衣衫极为漂亮极为新鲜,头上的凤彩在秋风中轻轻颤动,她虽然已闭上眼睛,虽然已死去,但他脸颊上的笑意犹在,她的美丽并未凋谢一分。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白云并未睁开眼,就已知道是叶孤云来了。
白小叶静静的跪在一侧,默默的流泪,他去接人的时候脸颊上还没有泪水,可是现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却已落泪。
他落泪并未出声,因为他是男人,绝不发出痛苦的哀嚎。
“你不该来的。”
“是的。”叶孤云又说,“可我必须要来,因为我要看一眼媚娘。”
白云忽然睁开眼,冷冷盯着叶孤云,忽然叹息,久久才说,“这是小儿,白小叶。”
“白小叶?”
“是的。”白云又淡淡的说,“这是媚娘起的名字。”
叶孤云沉默,心如刀绞。
她为什么将孩子的名字称为小叶?难道她还记着自己是姓叶的媳妇?
白云叹息,“总算媚娘没有看错人,你对她还是有情感的。”
叶孤云点头。
白云看了看小叶,小叶点点头,忽然慢慢的走了出去。
秋风卷起往生钱飘在孩子身上,他看起来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而又凄切不已,叶孤云忽然好想抱住这孩子,说句对不起。
“这里为什么没有别的人?”叶孤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们都走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叶孤云没有去问,这是别人的痛处,他不愿再问下去,他深知勉强别人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白云从墙角摸出两个酒坛,泥封并未打开,他显然早就准备好了。
没有菜,他们喝的也很好,因为他不需要菜也可以喝的下去,他们本就想醉,叶孤云想醉,白云更想醉。
白云笑了,他说,“你并不恨我?”
“我没有理由恨你,我却有理由感激你。”
“哦?”
“谢谢你将她照顾的很好,我看得出她并未受一丝委屈。”叶孤云垂下头,凝视着媚娘,她的美丽似乎已在他心里绽放开,他脸颊上似已被染上了缠绵入骨却又柔情似水的那种情感。
他笑了笑,又说,“别人有的,他都有了,孩子,家庭,丈夫,金钱,地位,......。”
白云点头,也在笑,笑的却像是掏空的麻袋,没有一丝力道。
他斜倚在墙角,凝视着叶孤云,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叶孤云知道他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山坳外青石上的那个女人,他没有思索,立刻说,“归西人。”
白云脸色变了变,又接着说,“近日来有句诗句,不知你听过没有。”
“那一句?”
“叶落灾星现,七剑化归西。”
叶孤云脸色也变了变,“听说过,刚听不久。”
白云动容,“是那个女人跟你说的?”
“不错。”
“他就是归西人?”
叶孤云吃惊,“你也知道这人的来头?”
“嗯。”白云沉思,又说,“知道一点,他学会江湖中久已失传的一本剑谱。”
“什么剑谱?”
“归西剑谱。”
叶孤云额角冷汗已滑落,他说,“一剑归西的剑谱?”
“是的。”白云目光中也隐隐现出畏惧之色。
叶孤云握住往生钱,却忘了撒,神情似已飞到远方,那个不是女人的女人身边。
他忽然说,“他约我决斗,三天后,无生院,不死不休。”
“你一定会去的。”
“是的,我没有理由不去。”
“你有理由不去,至少有一个。”
叶孤云垂下头,又说,“我找他决斗,无论是死是活,对于我都是一样享受。”
他赶紧喝口酒又说,“就算是我死了,也算是死的甘心。”
白云深深哀伤,他很理解这种痛苦,这是浪子独有的通病,他们活着,有时都不知道为了什么,那种日子实在令人厌恶、厌倦。
他忽然也深深喝了口酒,又说,“我理解你。”
叶孤云沉默。
后面已有两坛酒空了,他们都是喝酒的好手,都想将自己心里的痛处相互倾诉一下,积压多年的愁闷,如果不去释放一下,他们绝不会舒服,门外白小叶静静的站着,提着个篮子,里面是什么,他们看不到。
白云点点头,他走进来将几小碟下酒菜端了出来,然后就慢慢的走了出去。
叶孤云苦笑,“你的孩子很聪明。”
“是的。”他并不掩饰这一点,在心里也深深为此而高兴。
孩子渐渐已走远,消失在夜色里,他最终被夜色所淹没,叶孤云感觉这孩子也极为寂寞的。
叶孤云将坛中酒喝尽,忽然站起,“我该走了。”
白云点头,他依然痴痴的凝视着酒坛发怔,似已不想动。
叶孤云瞧着白云的样子,忽然好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不知该说点什么。
叶孤云大步走了出去,走出去,他的心忽然有种被掏空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在白雪死去那一刻有过。
路道上小叶提着灯笼肃立在一侧,他看到叶孤云过去,淡淡的说着,“叶先生要离去?”
“是的。”
“晚辈有几句话要垂问。”
叶孤云笑了,“你说。”
“据说我老子的老子杀死了你的老子?”白小叶没有看叶孤云,掌中灯笼忽然被他插在高墙上。
叶孤云点头,脸上的笑意已消失。
白小叶又说,“据说你杀死了我老子的老子?”
叶孤云点头。
白小叶忽然笑了笑,又说,“这是天经地义,讨还血债,就连我老子也没有对你生出一丝怨言。”
叶孤云不语。
白小叶掌中忽然多出一口长剑,忽然又说,“我娘亲因你而死,那我杀你是不是
也算是天经地义?”
叶孤云沉默,沉默而刺痛。
他的确对不起这孩子,更对不起白云。
剑从鞘中拔出,他脸上已现出冷笑,“那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
叶孤云点头,深深吐出口气,“没错,你来杀我。”
“我不是我老子,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剑刺出,好快的剑,剑光一闪,刺进叶孤云躯体。
叶孤云咬牙,忍受着剧痛,也许躯体的刺痛越是强烈,那么心灵的刺痛才会减轻。
白小叶冷笑,“你是不是觉得很痛?”
“是的。”
叶孤云已疼的倒下,倒在冰冷、坚硬的大地上,嘴角却露出笑意,他说,“你做的很不错,只不过为什么不往前面多刺一分。”
白小叶咬牙,“那样子你岂非就死了,那实在便宜你了。”
叶孤云点头承认。
夜色里忽然飘过来一个人,白云般飘动,白云般的人,他出手也是像白云般那么神秘莫测。
白云!
叶孤云苦笑,这人居然过来了。
白云的手忽然握住剑锋,鲜血从剑锋上滑落,有叶孤云的血,也有白云的血。
剑“叮”的碎裂,白小叶忽然身子不稳,坐在地上,但眼睛中那股恨意没有一丝消退。
他冷冷盯着叶孤云,如果眼神能杀人,叶孤云已死了至少十次了。
“小叶。”
白小叶咬牙垂下头,“是。”
“你放肆。”
白小叶咬牙,泪已落下,“是。”
白云叹息,“快回去。”
白小叶转过身,默默的离去,并没有过度伤心而失去控制失去理智,然后奔溃。
白云轻轻从叶孤云躯体上拔出剑尖,深深吐出口气,脸颊上显出愧疚之色,“你的伤口更多了。”
叶孤云点头苦笑,“你应该让我死在他剑下的。”
“为什么?”
“因为媚娘的确因我而死,我死是应该的。”
“你错了。”白云目光痛苦之色更深,“她明明不用死了,是我没有出手救她。”
叶孤云点头,凝视着白云的眼眸,也看得出他眼中的痛苦与悲痛,却看不出他为什么如此痛苦。
他叹息没有去问白云,他从不愿触碰到别人的痛处。
白云却解释着,“也许你绝不会相信,她活着就是为了等你,然后死在你怀里。”
叶孤云怔住。
“也许你更不相信,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刻,想的都是你。”
叶孤云垂下头,将胸膛捂住,鲜血从躯体上慢慢冒出,“可是你......。”
白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已习惯了,我希望有一天让她死在你身边,我很了解她的思想。”
他眼眸里哀伤之色更浓,又说,“看到她死在你身边,我也替她高兴。”
他笑了笑,笑的很痛绝很悲哀,他说,“她永远都去替被人着想,永远不会替自己着想。”
叶孤云听着。
“他跟我在一起过日子,是对我有义,而对你却是有情,所以希望死在身边,她绝不会跟你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很相信她。”
叶孤云不忍在看他眼眸里那种凄惨凄绝的哀伤,他忽然掉过头,凝视着苍穹,慢慢的走向大门,走了出去。
他身上还粘着几张往生钱,用力的将这往生钱往苍穹使劲一扔。
门口没有灯,白府仿佛已彻底融入黑暗的阴影里,这种感觉,难道是白云想要的?他难道正希望将自己埋入这种令人发疯、奔溃的黑暗里?
他这是故意在折磨自己?
叶孤云沿着小径走着,六角亭里有个人掌灯而立,凝视着小径,仿佛在等着什么。
他看到叶孤云过来,忽然迎了上去。
他笑了说,“是叶先生?”
这人偏胖,笑意里透着做生意那种独有的气质,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的气质。
叶孤云也笑了,“是的。”
“那好极了,请稍等。”这人吹了一下口哨,不远处林子里忽然大步奔来一顶轿子。
几个壮汉笑着拉起帘子,微笑着。
叶孤云笑了,“贵干?”
“有佳人相邀,公子岂能忍心让她久等?”这人笑了笑,笑的很神秘,又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是哪位佳人?”
“当然是有名的醋夫人。”这人脸上已有些许羡慕之色。
叶孤云不认识醋夫人是什么人,也不想去,他忽然很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那片是阴沟,也是不错了。
他没有进去,从边上离去。
这人忽然跟在叶孤云后面,笑嘻嘻的又说,“醋夫人是这附近十里内最美的女人了。”
叶孤云点头。
“你没有理由不去的,你也是男人,何必躲开这么好的机会?”
叶孤云不语。
他忽然觉得这男人很烦,很想尽快摆脱他们,可是他伤口很深,鲜血流动得更快。
边上的人依然陪笑着,“阁下还是上去为妙。”
“为什么?”
“你受伤很重,而且有很多仇家,万一遇到个什么意外,那岂非很可惜?”他说的很婉转,仿佛生怕得罪了叶孤云,又说,“醋夫人点名要找到你。”
“她为什么要找?”
“因为她已相中了你,这是你的福气,你不必有所忧虑。”这人笑了笑,又说“你们见面了,就会知道她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