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之事于嬴城,于秦国而言,依旧是一件突发事件,没有丝毫征兆的突发事件。
其之所以成规模,并被扩大到影响大秦安定的程度。
同样是因为皇权更替,权力崩塌更迭导致。
因为。
在此时。
朝堂之上的朝臣们对地方郡县的控制,达到了最低点,朝臣们都忙着巩固自己的权力,保全自己的权力,维持与新皇的关系。
而登上至高之位的嬴城,每天想的不是天下太平,治理天下,更不是监管各郡主治官员,让天下太平,更多的时候,嬴城根本顾忌不到那些事情,只能想着如何控制朝堂,只能想着如何巩固自己的皇权,如何维系大秦江山,如何权衡各方利益不至于与各方势力步入最后一步。
至于天下百姓的生死,至于天下各郡的官员们到底在干什么。
在权力没有彻底稳定之前。
他不会在意,朝堂上的朝臣们不会在乎。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有心之人,才会趁机生乱。
存心之人,才会趁机释放自己的贪婪之心。
即便是,嬴城知道,李斯,冯去疾,蒙毅也知晓,汉中的局势只不过是因为太过明显,被许峰敏锐的察觉,这才朝野尽知,朝廷被迫去处理。
而天下各郡之内,正在或者已经发生着,事关天下疾苦之事,需要朝廷派遣得力信重的官员去处理。
但是。
没有人会提及此事,也不会去将此事掀翻在朝堂之上。
除非。
真的到了迫在眉睫,火烧眉毛,闹到天下皆知,急需处置的程度。
只有站在这个位置上,才会明白。
稳固的权力阶层,才是天下安定的根本原因。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因素,都是次要。
而现在的朝廷,正处在权力混乱的阶段。
嬴城的皇权,三公九卿各司署的权柄,后宫的权柄,太尉府的权柄,宗室的权柄,都还处在模湖界定之中。
只有等到这个模湖界定有屏障阻隔之后,这个天下最高的权力源头地,才会向天下展露其獠牙,无人可挡。
因为不管天下如何乱,朝廷自始至终都是权力至高之处,号令天下的源头。
只要朝廷开始一致对外发力,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其势不可挡的步伐。
匈奴之乱如此。
骊邑之乱如此。
泗川之乱如此。
汉中之乱也是如此。
非到民不聊生之际,朝廷的朝臣们,是不会一致对外的。
“陛下,此次汉中之事,微臣无奈,却也心甘情愿,只是,微臣愿以性命相保,子思之儒与孟氏之儒的儒生们,绝不生乱,若生乱,微臣必誓灭二儒,以死谢罪!”
叔孙通极其艰难的道:“微臣,恳请陛下饶恕子思与孟氏二儒子弟。”
嬴城凝视着赤诚真心,却忽然间老了数十岁的叔孙通,又将目光投向了冯去疾与李斯,在询问二人意思。
汉中之乱细枝末节在朝廷发力调查之下,不足半月,不仅将汉中之乱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就连细枝末节都调查了清楚。
汉中之乱的最重要的因素,是孟氏之儒首领张鸿,掌权汉中郡流言之权后,短短一个月变了初心,在张氏族人的裹挟下,一手操盘了汉中之乱。
也就是短短一个月内。
张氏族人腐蚀了医治疗养司司直,汉中郡郡守薛千,而这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张氏族人将汉中郡驻守将军李堂,也一并腐蚀了。
遮羞布一旦被揭开,触目惊心。
汉中郡之乱之所以隐瞒之久,朝廷没有半分察觉,竟与上一任治粟内史府内史腾长子内史方有密切关联,内史腾廉政一生,誓死效忠始皇帝,从历任治粟内史府府令开始,没有贪墨一文钱。
而这,也让内史腾家室过的清贫。
而身为九卿之一,内史方时有被同辈嘲笑,因为在九卿之位上的诸多大臣,唯独内史腾在秦国无根基,无亲族,全靠内史腾一人支撑,内史腾清贫如洗,内史方自然清贫,便想方设法的想要搞钱。
而这一切。
便在皇权更替之际,被内史方找到了机会,而这,便将目光瞄准在了多如牛毛的野生灵芝身上。
本来,内史方只是勾连汉中张氏,借助其父内史腾的方便,与张氏族人借助消息差倒卖灵芝发财。
只是,灵芝是在医治疗养司成为权重部门,朝廷重视医药药方之后,才成为宝贵的药材,再加上野生灵芝众多,差价并不大,只能发点小财,这与九卿的家室并不匹配。
即便是如赵洽那般的亡国家室,也家财万贯,产业繁多,可内史家借助倒卖灵芝只能添点家具,连更换大一点的宅院都做不到。
而这,才有了始皇帝昏迷回都,他随后封闭宫门继位,皇权更替,内史腾也因为始皇帝一事萎靡不振,对内史方疏于管束。
内史方这才与汉中张氏密谋,决定借助灵芝一夜暴富。
而这。
才有了张氏族人裹挟了张鸿,张鸿意志不坚定,被裹挟,以张鸿的智慧,也因此发动了更大的动乱。
财帛动人心,一点也不假。
在汉中诸多官员被腐蚀后,张鸿继续借助手中的权利,在汉中制造瘟疫的恐慌流言,并在南郑策划了假瘟疫,尤其是大方士彭城在汉中奉命找古蜀国遗迹,的确是到处乱挖风水宝地。
至此。
汉中大乱开始。
假瘟疫让百姓信以为真,汉中百姓为了活命倾家荡产买可以说是补药,并不致命,却又不值十钱的治瘟疫药包。
然而。
贪心一旦开始,就真的阻止不住了。
这件事,并非许峰对秦国一片赤诚忠心,聪慧无比,这才被发现。
许峰之所以在上任之后第一时间察觉汉中之乱。
全因为!
许峰曾任汉中郡郡守,许峰一脉也因此多迁徙至汉中南郑,并在南郑成为成为举足轻重的勋贵氏族。
汉中许氏察觉到汉中瘟疫有异常并细索源头,察觉到了张氏敛财行为,想要参与其中,却不料,张氏贪心不足,以为已经有薛千,李堂众人的支持,许氏无根之萍,不足为重,以灵芝坑了许氏百万钱,许氏当时上索无路,张氏掌控汉中,不敢忤逆,只能是认亏。
谁曾想,冯去疾提议许峰任治粟内史府府令,许氏崛起,张氏急忙联络许峰长子许立,可许立狮子大张口,张氏不允,许氏这才将此事告知许峰。
而许峰,并不是第一时间禀报嬴城,而是第一时间派遣亲信前往汉中借助许氏了解清楚了汉中之事,随后将此事认定为自己历任治粟内史府府令的政治资本,以徐徐图之权谋,引导了嬴城彻查汉中之乱,并再次前往汉中之后,将许氏从汉中之乱摘除干净,将许氏营造为被张氏坑害的受害者。
然而。
许峰终究是因为家室单薄,对秦国君王所掌握的力量一无所知。
无论是南阳许氏,还是其历任东方道巡路使一职,终究没有进入过秦国核心阶层,不如李斯,冯去疾,蒙毅,王贲,蒙恬,冯劫这般,了解秦国所有的权力结构,不知朝廷一旦倾尽全力彻查一件事,即便是铜墙铁壁也会被渗透而入,没有任何事,能瞒着朝廷,朝廷不去处理,只看一件事所产生的影响程度,一个小小的许氏,根本经不住调查。
许峰在得知汉中之乱后的谋划,被掀了个底朝天。
然而。
无论是嬴城,亦或者得知此事的李斯,冯去疾,嬴天三人,对许峰及许氏之事,只字未提,默认了许氏将自身从汉中之乱摘除干净,也默认了许峰为自己成为治粟内史府府令的谋划。
同样,嬴城对许峰依旧无比信重的,将维稳汉中的重任,交给了许峰去处理。
与之相反的是。
冯去疾因为薛千一事,受到了牵连,不仅被罚俸,更失去了对汉中郡郡守的举荐之便,因为李斯有未查之过,对汉中郡郡守,郡尉均未举荐半字,而其任汉中郡尉的亲传弟子白谦,官降三级,贬为上庸县县尉。
更相反的是。
许峰因察觉汉中之乱有功,三公九卿默许其举荐自己的亲传弟子,任琅琊郡郡丞的陈风,成为了汉中郡郡守。
蒙毅什么事都未做,举荐了自己门下监察长史柏一方为汉中郡郡尉,无人反对。
而至此,汉中虽乱,但汉中官吏,被血洗更换。
包括郡守,郡尉,郡丞,驻守将,各司直,被朝堂诸公分割。
首罪张鸿及汉中张氏,举族为奴夷,直接贬斥押解送往庐江郡修建灵渠。
内史方及内史氏,受内史腾忠烈蒙阴,内史方贬为奴夷受罚于国学府刑徒,内史氏夺爵为民,然而,朝廷为内史氏安置了宽敞的府邸,并让内史腾次子内史正入治粟内史府为吏。
薛千及薛氏,受薛千连累,薛千及薛千一脉贬为奴夷百年,薛氏不受任何牵连。
而李堂,仅革除李堂驻守将职务,剥夺李堂军功爵位,贬为平民,并不株连,只因为,李堂乃是李信堂弟,乃陇西李氏族老之一。
然而。
汉中郡守于冯去疾而言,不过是繁桑一叶。
汉中郡尉于李斯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李堂于陇西李氏而言,不过恒河一沙。
薛千于薛郡薛氏而言,不过九牛一毫。
真正受损者。
非汉中张氏,也非张鸿本人。
而是刚刚步入秦国朝堂参政的儒家。
此次汉中之乱。
令好不容易获得秦国信重的儒家,再一次的被犹豫否决。
而儒家好不容八脉合一,却因为张鸿一事,孟氏之儒和子思之儒与孙氏之儒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而淳于越和叔孙通二人觉得儒家好不容在秦国站稳脚跟并被委以重任,不想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决定继续带着儒家子弟继续为秦国效力。
而孟氏之儒和子思之儒,却因为不满叔孙通为儒家八脉领袖却举发张鸿一事,朝廷重罚张鸿及汉中张氏一事,与淳于越决裂,脱离儒家,并以南派新儒自居,绝不在秦国任事。
然而。
真正让叔孙通在此时以性命相保孟氏之儒与子思之儒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儒家分裂,南派新儒自发脱离秦国宣传司一事。
而是因为。
南派新儒在决裂和声讨秦国之时,所用的理由,与汉中之乱没有半分关系,而是以当初宣传大院,孟氏之儒领袖孟迁,仲良之儒领袖翁公,孔鲋之弟孔腾,子张之儒领袖及亲传大弟子申望等众多儒家大儒,离开宣传大院后,受当今秦国二世帝嬴城迫害,神秘失踪。
此事。
从淳于越效忠开始,已经过去四个多月,儒家没有半分提及。
然而在此时被拿来用作决裂缘由。
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儒家首领张鸿在汉中所为,不仅被钉子儒家耻辱桩上,更被钉天下人的耻辱桩上,儒家根本不敢支持张鸿。
一旦南派新儒支持张鸿而脱离孙氏之儒为首的儒家,并与秦国决裂,南派新儒便会被世人认为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再无立足之地。
可南派新儒还是因为在张鸿一事上,咽不下朝廷偏袒处置,没有半分顾忌儒家颜面。
甚至于,南派新儒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是孟氏之儒颜面扫地,若再无声音发出,其下场只会被孙氏之儒吞并,因为其弟子信奉的主张,已经在张鸿一事上彻底崩塌。
“你,拿什么给朕保证?”嬴城冷哼道:“是你叔孙通,还是淳于越,能够左右南派新儒领袖孟尝的决策。”
“其抱着至死之诀与你孙氏之儒决裂,你就该想到,其为了不被你吞并,会与你如学派之争般,誓死相抗,只要你孙氏之儒倡导的,南派新儒会无论对错的反对。”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有罪啊陛下!”叔孙通闻言,身体勐然颤抖的匍匐在地,只剩下一声声凄苦惨言。
非他自己有罪,而是他有罪于儒家。
儒家在他手中,正处于千古难决之时,而他的决策,也将带着儒家走入不知前路的迷途,生死难料。
这才是叔孙通声声称罪,句句带泪的原因。
嬴城盯着叔孙通,沉默不语,任由叔孙通垂泪陈罪,不作任何的决策。
但其实,他心中早有决策,只是,他一次次的将目光扫向李斯,冯去疾,蒙毅,嬴天几人。
是的,不止一次,他第一眼扫在李斯身上的时候,他希望,李斯能够在此时站出来,替叔孙通,替儒家说情。
而其实,汉中一事,与叔孙通,与孙氏之儒,甚至与儒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不过是一个老鼠害一锅汤。
只要三公之列,乃至于九卿之列,有人站出来为儒家说情,儒家名誉虽有损,但并不足以动摇如今儒家在朝堂的打造的根基。
至于南派新儒之事,并非无解,且并不足以令儒家伤筋动骨。
他相信以在场这些人的智慧,不会想不到解决之策。
然而。
冯去疾事不关己,蒙毅一副与己无关,嬴天就更不用说,儒家就算是没了也和宗室无关。
但是,这件事。
可以和任何一人无关,唯独,法家脱不了干系。
法农之争在李斯与冯去疾手中各安其实。
但法儒之争,争斗了几百年,累世之争。
而他更希望,李斯在此时能够站出来,为儒家说情。
只因为。
儒家是法家在秦国朝堂之上唯一的敌人,而在宣传司的发展势头下,儒家的地位也在稳步上升,将来一定会与法家一争。
而这,他才更希望,李斯可以出面说情。
正如冯去疾一手提拔鲁农许峰,并默认汉中之乱对许峰的影响一样,冯去疾的齐农在秦国朝堂需要敌人。
铁板一块的李斯之法,在秦国朝堂,也需要一个敌人。
可李斯,只字不言,真的就揣着明白装湖涂,令他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