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主任和肖参谋回到办公室。见我站在门边，耿主任指指桌上的饭菜说：“你怎么不吃？都放凉了，抓紧吃。”我说不饿，耿主任说：“你昨夜回到家，刚端饭碗，东岗派出所就去了。到现在十二个多小时了，你敢说不饿？这是专门给你打来的，你不吃就浪费了。我上走廊抽口烟，你吃饭，咱们两不耽误。”说罢，和肖参谋走出去。

我又饿又馋，先夹两片肉吃，然后端起盘子一口气把半盘子菜扒拉进嘴里，这才拿起馒头，把盘子里的汤汁抿得干干净净。不出三分钟，吃完了，才顾得擦掉泪水。

耿主任和肖参谋再次进来，他看看手表说：“现在是一点，两点钟开会，我们可以谈四十分钟。”耿主任让我坐下，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只搭个边，不敢坐实。

耿主任先问我这十多天去哪里了？我和在派出所的说法一样，只说在哈尔滨一带流浪了，没敢说别的，怕惹出节外生枝的麻烦。

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嗅一下又放回去。我留意那是小卖店里卖一角五分钱的葡萄牌香烟。耿主任翻看着我家的户口本，“哦”了一声：“嗬，十三口人，可真是个大人家，”我三个姐姐和哥哥已经迁出，在户口上还能看得出来。

耿主任说：“看户口你家是贫农，可你父亲为什么又因为成分问题被揪斗呢？”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耿主任的问话，说清楚几个要点，还说了我们写上告信的事。

他听得很专注。我说完，他看看我说：“是这样，你的事情本来不应该由军管组管，但是派出所报上来了，工宣队和街道也来找，我们也想多了解一些社会面的动态。所以，把你找来唠扯唠扯。”他把“唠扯唠扯”这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我猜想他是在告诉我，找我来不是“审讯”，只是“唠扯”，目的是让我在从容的状态中回答问题。怪不得那时刚进门，肖参谋就让打开我的手铐。

耿主任说：“你先说说前些天，你为什么把工宣队正在召开的批判大会搅散，用镐头把他们打出去？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回答。”

我问：“可以不用考虑现在就说吗？”耿主任挺直坐姿，说当然可以。

我直接回答问题：“第一，我家是一家老小栖息生活的地方，不是他们大批判的战场。风能进雨能进，造反派们不能进。所以我要赶走他们，说我搅散也可以。第二，我确实想用镐头砸他们，可是根本没碰。你们可以去调查，如果确认我打了，我愿负法律责任。他们站在我母亲身边跺着脚叫喊打倒我母亲，而打倒我母亲的理由又完全站不住脚。我保护自己的母亲天经地义。第三，我这样做的理由有三个，首先，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都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权利过平静的生活，也有权利赶走破坏我们正常生活的任何人；二是街道上的造反派鼓动并不了解情况的工宣队这样做，纯属趁人之危，居心不善。至少他们根本没有考虑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伤害；三是自从我父亲被揪斗以来，原本相处很和睦的邻居对我们侧目疏远，好像我们一家人都做了坏事，我们无端受到歧视，感觉社会变得很凄凉。如果批判会常驻我家，邻居们会更加敌视孤立我们，那种精神折磨的日子怎么过？”

耿主任和肖参谋没阻拦也不插话，使我能按自己的思路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我停下来，他们仍然不做声，似乎陷入沉思。我借机又把弟弟妹妹们被吓得躲在墙角的情形说一遍，“这不等于让我的弟弟妹妹们都陪斗吗，年幼的他们有什么错？这样恐怖的场面刺痛他们幼小的心灵，会影响他们甚至会毁了他们一生。”说着，我竟然止不住流下泪来。我接着说：“我最心疼的是我小妹妹，早知道这样，当初不该把她抢回来，还不如送人了。阶级斗争再残酷，也不能连一个几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

我是有了充分准备，才说出这些比较有条理的话。出逃这些天，我天天担心被抓，回来自首的路上，也在思谋一旦有了说话机会，我该怎么说。

耿主任显然被打动了，掏出香烟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猛吸两口，吐出长长的烟雾伴随着叹息，“哦，我听明白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看来，你们家的日子，过得真是挺难。”他又吸一口烟，对我说：“你赶走他们的举动确实有些鲁莽，但不得不承认，你的理由是充分的。不过以后要注意方法，既要坚持正确的立场，又不能使自己陷入被动，那些人的证言，说的可是很严重啊。哦，要开会了，你先回去吧。对你如何处理，要看调查结果。”他吸口烟，又说：“小梧，回去告诉你全家人，要相信党的政策，不会让无辜的人长久遭受倒悬之苦。”

我后悔没带来一份上告信，我问耿主任，“军管组能过问我父亲的问题吗。”

“不能。”耿主任无奈地摇摇头。他解释说：“你父亲是在国有大企业，不归地方管，我们无权过问。你家所在的街道归县里管，所以我们才找你。”他这样一说，我也就明白了。要是归他们管该有多好，解放军实事求是，不冤枉人。

肖参谋让我在笔录上签名，告诉我可以走了，可能随时要找我，有个思想准备。

耿主任还有话问我：“你就是前两年铁力林业局红工总部的那个小梧吧？”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们也是绥化军分区的啊。好了，不说了，你快回去吧。”

哦，明白了，可能是庄参谋他们回去谈起过我。之前没想到，是我紧张的缘故。

派出所去抓我时，我以为大难临头，再也不能回家了。想不到会遇到大仁大量的耿主任，他是我的大贵人，大恩人。如果他拿“证言”当证据，我只能束手待判。

我抑制不住兴奋，在人来人往的北二道街上，平地蹿跳起来，亮开嗓子“嘿嘿嘿”几声，任由路人怎样看我。我小跑着回家，别让母亲牵挂太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