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只歇一上午,下午开始锯木头劈柈子,整整齐齐地码成垛。一个正月要烧的柈子,年前都要劈出来,免得大过年的又锯又劈不安宁。母亲特别讲究这些。
腊月二十三,休班的父亲和哥哥清理院子里的积雪,母亲和姐姐们打扫屋子,洗洗涮涮,我去街里买鞭炮。回来在北二道街上捡到一卷年画,到家打开,是一张荷花鲤鱼,一张金鸡报晓,还有几张彩纸。母亲非常高兴,说有鱼有鸡,能过个好年。当即把年画帖在正面墙上,随手又用彩纸剪出各种花样,粘在年画旁。屋里有了过年的喜气,全家人都很开心。说笑间,老褚大姑绷着满是皱纹的脸进来了。
褚大姑是东院邻居,六十来岁,和年过三十还娶不到媳妇的二儿子相依为命。老人家半年来一直剧烈咳嗽,自己说是被阎王爷看上了。母亲和褚大姑相处很好,赶紧让坐。褚大姑咳嗽一阵,看看墙上的画,冷冷地说,“你们一家子忙活一天了,真是到年根儿了。唉唉,这个年,你们一家人乐乐呵呵地过吧,我是过不去了”。母亲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病,好言劝慰着。不料褚大姑语出惊人,说就是我家不让她活下去。母亲愣住了,上前拉住她的手说:“你是老姐姐,有啥话你就说吧,是我做错了还是孩子们惹着你了,该打该骂都由你。你有病,千万别动气。”
褚大姑咳喘着说:“我找到病根儿了,就是你家的小胖啊,它天天给我刨坟。”她说小胖这几天总跑上她家屋顶,乱扒屋脊,把厚厚的苫房草扒出个大坑,在屋里能望见天了。褚大姑恨恨地说,“有你家小胖催命,我能好得了吗?”
母亲一时无语,沉吟半晌,说屋顶明天我家出人修,现在就把小胖拴住不让它出院子。褚大姑显然很不满意,她说,那个畜生是在索我的命啊,你把它拴住就没事了吗?说痛快话吧,是让我死还是让它死?褚大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母亲不再犹豫,掷地有声地说出了令我们无比震惊的话:勒死它!
褚大姑还是步步紧逼,说今天是小年,你可不能再拖。你家里人要是下不去手,让我儿子拿棒子砸死它!
送走褚大姑,我和哥哥哀求母亲,留着小胖吧,它那么通人性,对我们帮助那么多,再说也是一条命啊。母亲说:“我也舍不得小胖,在洗衣房干活那些天,下班往回走,两条腿沉的抬不起来,要不是小胖在前边领道儿,跑几步回头等我一会儿,招呼我往前走,我好像都没力气回到家。可是,你褚大姑要是过不好这个年,咱们也都过不好啊。在一趟房住这些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让一步就让一步吧。”
哥哥说,“还非得勒死吗?先送到别处去,不让褚大姑看到就行呗。”我认为哥哥的办法好,先搁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家吧,他也很喜欢小胖。母亲点头同意了。当晚,我和哥哥把小胖送到我同学家,一起把小胖拴好,我再三叮嘱,一定看住小胖。
早上我家正吃饭,褚大姑气昂昂地闯进来,说你们把小胖勒死了吗?为啥说话不算数?我们明白糟了,赶紧跑出去看,小胖正在褚大姑家房顶上。一定是它咬断绳子自己跑回来的。母亲应酬着褚大姑,我和哥哥赶紧再把小胖送去同学家,找了一条铁链子,把它栓个结结实实。
可还是不行,小胖不吃不喝,又吼又挣地闹腾了一整宿,闹得同学的奶奶犯了老病,左邻右舍也不得安宁。我同学只好把它送回来。母亲说,还是勒死吧。
我和哥哥赶紧给小胖找点吃的,把它脑袋蒙住,牵出很远,打算送给东升林场的老魏头。老魏头在林场办公室烧炉子,天天上山捡枝桠材,我们拉山常和他碰面,一来二去认识了。老魏头当然乐意要小胖,能和他做伴儿,他说一定饿不着它。
这一招又不灵。我们前脚到家,刚和母亲说个开头儿,小胖后脚就跑回来了。母亲说,“可不能让褚大姑再看见它,快,赶快把它整到一边去勒死。你俩也不想想,事情闹这么大,还能留得住吗?它不该死也得死。”
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决定把它送上大火车。把它牵到大火车站,正好有一列平板货车停靠在站台上。我俩把小胖哄上车,找个挡风的货物空隙,把它拴住,嘱咐它好好趴着别动,车没停时千万不要往下跳。火车鸣笛要开动了,我们恋恋不舍跳下车,小胖急得汪汪叫,也要跟着下来,火车已经开动,越走越快。
小胖远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小胖了,我感到像是失去了十分牵挂的亲人。希望火车走过两站就停下,有人把它牵走喂养。怕时间长了它受冻挨饿。
绝没有料到,小胖竟然又回来了,又去扒褚大姑家的屋顶。褚大姑儿子用大斧砍它没砍着,反而把腰闪了。褚大姑拖根绳子,发疯般地要在我家上吊。
母亲又气又急,自己动手去拴小胖。看来,小胖是执意回来送死的,它不逃不叫,乖乖地任由母亲栓牢。母亲说:“小胖是上辈子欠了咱们的,这辈子是拿命来还账,你不让它还,它还非还不可。”事到如今,实在救不了它,小胖必死无疑。
不想让小胖被褚大姑的儿子砍的血肉模糊,坚持由我们处死它。牵它到房东头小树林,把拴着它脖子的麻绳另一头抛过树杈。我又恨又怜地拍打着小胖:“你咋这么傻啊,给你机会你不跑,你不是存心找死吗?”然后一狠心,和哥哥把绳子迅速往下拉。小胖四条腿在半空中乱蹬,身体剧烈地晃动几下,耷拉着吐出的舌头,很快不再挣扎了。小胖就这样死了。
我和哥哥含泪放下小胖,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子,把它舌头塞回去,打算把它埋在树底下。冻土很难刨,费挺大劲刨了不到半尺深。正不知如何处置,父亲下班回来经过,说快过年了,拖回去,扒皮吃肉。
第二天给褚大姑家修房顶时,才知是苫房草腐烂,生了许多糍虫。“糍虫”是像大人手指一样粗、黑白相间的胖虫子,有的男孩把这种虫子用黄泥糊上,放火上烧熟,像吃青蛙大腿那样吃得很香。小胖太饿了,它是上房扒虫子吃。老褚家在房后顺坡接个低矮的偏厦子,矫健的小胖跳上去毫不费力。
修好褚大姑家房顶,母亲打发我和哥哥去街里买些过年用的零碎东西。晌午回来,父亲已经把小胖的皮扒完,抻开钉在墙上。
狗肉用大锅烀熟了,满屋子飘散着肉的香气。家里很久没吃过肉,我真想饱享一顿,想到是小胖的肉,又不忍心。母亲从锅里捞出一只狗大腿,让送给褚大姑家,我和哥哥装作没听见,三姐给送过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