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脸色很不好看,一声不吱,低头抽闷烟。母亲追问,父亲才说是森铁处保卫股找谈话。“老四出事了,划了you派。昨天贮木场开大会刚给他戴上you派帽子。”
父亲说的“老四”,是我四叔。平时很少看到四叔戴帽子,他有个像柳罐斗子一样的安全帽,抬木头的时候才戴。这回给他戴的you派帽子和安全帽有什么不同吗?父母为什么那么紧张?不就是一顶帽子吗?
“抓起来了吗?”母亲问。
父亲说:“听说没抓,批斗完就放了,但是不许他乱说乱动。保卫股说,从今天起,我不能再把他当亲弟弟,他是阶级敌人,要求我们必须和他划清界限”。听父母这般对话,我才明白“戴帽”不是啥好事儿。
我看过许多小人书,也听老师讲过,明白什么是敌人。可是看四叔在贮木场干活那么卖力和以往给我们说东道西开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敌人。
父亲要去四叔家看看,母亲让我和大哥跟着,早去早回,碰见熟人别说去谁家。
听说当you派的都是知识分子,给他们扣上you派帽子,是为了扣住他们的思想。我四叔是出苦力的工人,他会有什么思想?you派帽子连看不见抓不着的思想都能扣住,也一定能扣住各种野鸟。我有一盘专门捕鸟的扣网夹子,还是死去的王忠和送给我的,扣鸟不太好使,我应该把四叔的you派帽子借来扣鸟。那帽子能扣住力大无穷、喊号子地动山摇的四叔,一定非常神奇。我跟在父亲和哥哥身后,边走边胡思乱想。
四叔家的小院没有半点光亮,窗户和门都遮得溜严。四叔还是光着头,没戴帽子,盘腿坐在炕上,一个人喝闷酒。炕桌上有一碗炒土豆丝,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见我们进屋,四叔使劲打了个“嗨”声,眼巴巴地看着我父亲,喊一声“三哥”,把酒盅恨恨地墩在桌上。四婶靠炕沿边站在地上,让父亲上炕坐。
父亲并不坐下,板着脸问四叔是咋当上you派的。四叔倒爽快,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那还用说,都怨我这张嘴呗。”父亲又问,“那你都说啥反动话了?”四叔说:“我能说啥反动话,就是干活中间歇气儿的时候,胡诌八扯呗。”父亲有点火了,指责四叔:“你说的倒轻巧,没说反动话就能给你扣you派帽子?你说清楚,究竟咋回事?”
听了父亲这话,我惦记you派帽子是啥样,抬眼四处撒眸,想找到四叔那顶you派帽子,可是没有。装土豆的麻袋上搁着我熟悉的四叔的安全帽,再没看到有别的帽子。我想那you派帽子大概很难看,一定是被四婶藏起来了。
四叔说,“批斗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给我总结了三条,一条是我说光复前赶大车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这昝是饥一顿饿一顿。人家说我是攻击社会主义,是反动。”
父亲很气愤:“你这话还不反动?咋胡嘞嘞这些混账话呢?”
在父亲催问下,四叔又说出了他另外两条“反动话”。一条是他说抬一天木头又累又饿,下班就想赶快回家吃饭。可是工段书记不管有事没事,天天下班开会。他顺口说出“饱汉不知饿汉饥,开会不能当饭吃。”人家说他是恶毒攻击党的领导。
最后一条是篡改劳动号子。四叔把保留段子“哈腰挂那么—嗨哟,挺起腰那么—嗨哟,往前走那么—嗨哟,迈大步那么—嗨哟”,后面两句改成了“挺不了那么—嗨哟,快歇歇吧那么—嗨哟。”人家批判他是煽动工人罢工。
四叔悔愧地说:“对不住,三哥,我把你连累了。”
父亲无奈地摊开双手:“连不连累我另说着。你不想想,咱们有那么一大帮孩子,你把you派帽子这么一戴,他们往后还能有前程了吗?你想过没有啊?”
四叔猛地扔进嘴里一盅酒,两手抱着头,双肩抖动着抽泣起来。父亲嘴角动了动,可能是想说句安慰的话,但没有说出口。
沉默好一会,父亲又说,“在铁力,就咱们哥俩。你要是有别的事,当哥的不能不帮你。可你这,我想帮也帮不上啊。你就记住吧,祸从口出,你嘴上可得有个把门的,不该说的话,搁在肚子里烂掉憋死,也千万千万不能说。你能记住吗?”
四叔连声答应,“我能我能。这就够我悔一辈子,肠子都悔青了。”说完又哭起来。
从这以后,四叔很少和我家来往。时间长了,好像我们没了这门亲人。偶尔想起,似乎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二十多年以后,在申请给已故的四叔摘掉you派帽子的时候,我们才震惊地知道,四叔的you派帽子竟然是假的。呵呵,天哪,you派帽子也有假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