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我家没有闲着的时候。春天,母亲在门前的园子里挖两下,看冻土已经化到一锹深,就领着我们贪黑起早挖土翻地,把土坷垃打碎,用镐头把平整好的土地备成一条条笔直的长垅,撒上粪肥,这样就可以下种了。如果天旱,还要坐水种,出苗后继续浇水,到水塘去挑水要往返几十次。这些活儿累得人直不起腰。
我家房前屋后的两大片园子足有一亩半地,种的蔬菜品种很齐全,土豆、豆角、黄瓜、柿子、茄子、辣椒,总之应有尽有。种完这些,又在夹起的杖子边栽上一圈葵花苗。从夏到秋,园子的时鲜蔬菜足够吃,不用外买,有时还送给四叔和邻居家。
母亲莳弄园子很上心,干完屋里的活儿,拎着小巴锄子蹲在地里除草、松土、间苗、捉虫,一刻也闲不住。我家的菜园子,成了那一带居民区的“样板田”,没有种地经验的邻居常向母亲讨教,母亲耐心地说给他们,有时还过到人家园子里做示范。
我家的地块不断增多。家门口儿的菜园子刚种完,父亲休班带我们又去远处的野地开荒种地。一整天能开出一大片,当天就备垅下种。
至于储存够吃一冬天的秋菜,还是要外买。我家人口多用量大,粮食定量,没有肉食,全靠多吃蔬菜填饱肚子。还总是感到肚子里空落落的没底儿,越是这样越能吃。
秋菜也是按人口定量,由职工所在单位掌握分配。我家按定量根本不够,但不用父亲特别申请,机务段的党支部书记刘兴宽,会在段里定量指标中调剂出一部分给我家,如果一时调剂不出来,刘书记就把他家的定量送给我们买,说他家人口少,好对付。其实他家也有六口人,虽然比我家人口少一半,没菜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爱人很有办法,每到秋天,骑上自行车差不多跑遍周边的农户,买来许多不受定量限制的芥菜和别的罢园小菜,腌成咸菜。
到了四月份,储存一冬的蔬菜吃完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刘书记夫妻俩用一根棍子抬着满满一水桶咸菜,走四里多路给我家送来。这一桶咸菜大多是芥菜疙瘩,还有小黄瓜扭儿,小土豆,小辣椒,我们省着点能吃一个来月,可以接续到自家园子的还阳菠菜和羊角葱下来的时候。
刘书记称我父亲大哥,父亲直呼他兴宽。他们夫妇离开我家的时候,他用那根棍子挑起空水桶,搭在肩上,随着他的步履,水桶在他背后晃来晃去,直晃得我父母眼里充满泪水。
母亲说多吃盐干活有力气,要不咋管咸盐叫“力盐”呢。我特意看过粮证,每月去领粮买盐,开票员在上面写的确实是“力盐”。我信以为真,吃饭时多吃咸菜,母亲说咸菜也要省着吃。饭后我偷偷冲一大碗盐水喝下去,为了有力气多干活儿。
后来才知道,粮店开票员是图减少笔划写字快,才把“粒盐”写成“力盐”,害得我多喝不少盐水,也浪费不少“粒盐”。
每到月初,粮食供应部里人山人海,挤得哭爹喊娘,时有打破头的事。大部分人家都把全月定量的粮食、豆油一次买回去,放家里守着心里踏实,也是担心中断供应。
粮店付豆油使用的器具,是金属片制成的“提斗”,容量有一两到几斤的。付油的人忙得不可开交,顾客却要求把“提斗”对着自家装油的容器多控一会儿,少了一滴油,仿佛吃了大亏。为此,双方常常发生争吵。
又过几天,刘书记和森铁处工会干部给我家送来做棉被的布料,有里子有面子,还有团线和棉花。刘书记来送咸菜时,知道我们全家只有四条棉被,我们哥几个合扯一条,常冻感冒。他那天当晚找到森铁处工会领导,反映我家的困难情况,提出帮助解决几条棉被的请求。那位领导同意工会出钱买布料,但为难没办法解决布票线票棉花票,刘书记说票证由机务段解决。他把他全家人一年的三种票都拿出来了。
刘书记看上去就是一身正气的人,身材高大健壮,红脸膛,长眉毛,说话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有时语言很犀利也很幽默。据说一位小火车司机行车时没认真瞭望,在铁道结冰路段造成机车脱轨,险些出大事。刘书记在全段几百人职工大会上开头的一句话就是:“从南京到北京,没见过火车头去滑冰,”使肇事者深感无地自容。
秋菜供应,是在生产队的菜地里直接检斤。那年秋菜收成不好,大白菜都是散巴棵子,很少有包芯的。生产队为创造da跃进的高产记录,改变了往年插标检斤的方式,而是一口定斤数,毎垅四百斤,不可更改,爱要不要。一垅白菜说是四百斤,一个人一挑子就能轻松挑走。
刘兴宽书记站在地头,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给大伙鼓劲:“哎,别看吃不饱,身板儿都挺好,一挑儿四百斤,劲头儿可不小,走路挺轻松,大步加小跑儿,农民兄弟情,千万别忘了。”菜地里一片哄笑,生产队长虽然臊成大红脸,却也笑得直咳嗽。
这是一九五九年的秋天,国庆放假,人们都去买秋菜。我家买十多垅大白菜,全家人往回倒腾。没等倒腾完,突然刮起一阵寒风,随即有雪花飘落下来。我打个冷颤,看着地里许多没砍下来的大白菜,问父亲,冬天这么快就来了吗?父亲说,是啊,冬天来的也太早点了,咱们快收拾吧。父亲说话声音发抖,像有什么恐惧的事要发生。
天快黑时,我们把白菜全都运回家。正要吃晚饭,森铁处来人把我父亲找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