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的学校是铁力森工子弟小学,后来改作铁力林业局第一小学。
三个姐姐和哥哥再加上我,我家有五个学生。家庭生活困难的,凭家长单位和街道证明可以申请免学费,书费不能免。在学校批准免学费的通知发布之前,交了书费也暂时不能发书。
老师让我同桌女生把她的书放在课桌中间,两个人一起看。女同学嘴里嘟囔着,很不情愿地把书递过来,没等我看完一两行,她却急速地翻过下页,我刚看下页,她又翻回上页,有时趁老师不注意,冷不丁地把书抽回去。
有一次我俩一同抻着语文书读课文,她猛然把书拽回去,书被撕坏了。她大声哭喊着向老师告状,我吓得不敢出声。邻座的男同学纷纷举手抢先为我作证。
放学回家,我找出哥哥姐姐用过的课本,发现和我们的新书有许多不同。我从别的同学那里借来语文和算数课本,蹲在厨房灶台边,一个晚上加了三次灯油,把不同的地方全部改过来。早晨到了班里,有的同学看到我前额头发烧焦了,开起玩笑,嗨嗨,还是你家日子过得好啊,还没到二月二,就忙着燎猪头了。
大跃jin开始,铁力建起钢铁厂,就在我家房后的北二道街道北。母亲当了砸矿石的临时工,报名时人家说“梧杨氏”这名字不正规,母亲给自己起名杨玉洁。她每天要不停地举起几斤重的铁锤,砸出四立方米大小均匀的碎石,能挣到八角钱。母亲天天靠吃正痛片拔火罐贴膏药坚持着,咬着牙才能抬起胳膊,一天工也不肯耽误。
母亲第一次拿着刻有自己名字的手戳儿领回工资时,异常兴奋,说真有意思,手戳儿往纸上那么一摁,就给钱了。我们争着看母亲的手戳儿,只有手指大,扁扁的,木刻的,觉得很神奇。于是,找来红颜色蘸在手戳儿上,往墙上糊的报纸和我们的本子背面,印了无数个“杨玉洁”,母亲不在身边时,就看看那些手戳儿印儿。
放寒假,老师带领全班参加钢铁大会战。我们小学生也能为大跃jin出一份力,觉得很自豪。任务是给钢铁厂搬砖,从林业局货运专用铁路线到钢铁厂有三里多路,老师要求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学生每人只搬两块砖,每天搬四趟,半道可以集体歇歇气。
母亲从钢铁厂领回的工资,除了家里日常花销,还有积蓄。年底,母亲拿出钱数一遍,说要给四叔的两个孩子买俩书包,剩下的都留着过大年。我特别想有个书包,先前的“书包”,是父亲用过的一块防蚊纱布,把书本放在中间,斜对角包裹上,再拎起另外两个角系在腰上。班里好几个男生用这样的“简易书包”。姐姐们的书包,是母亲用碎花布手针缝的,哥哥的“书包”是捡回来的留声机空匣子,修修补补,对付着装书本儿,只是要双手抱着,很不方便。哥哥没说要买书包,我也不好意思张口。
母亲手里的钱,足够一家人过一个丰盛的大年。小时候最大的盼头儿,就是过大年。不光图热闹,初五之前,家里要干的活儿比平时少,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还有更重要的,过年会给人们带来欢乐祥和,还有新的希望,暂时忘记了穷困中的烦恼。父母不吵嘴了,邻居来往多了,往常很少说话的,离老远就笑逐颜开地打招呼问好。都和和气气,显得喜气洋洋。要是能天天过大年,该有多好啊。
过了腊月二十三,盼过大年的心情更急切了。腊月二十九晚上,母亲烧一大锅热水,让全家人洗头洗脚。母亲这时才顾得仔细看看我们的光脚丫,拿过我们的棉鞋比量一下,说鞋小了,问“穿着顶脚吧?”大姐实在,说顶脚,顶的生疼。我们都说不顶,挺宽绰的。母亲轻轻叹口气:“过了年就开春儿了,将就俩月吧。”
盼到年三十,全家人早早起来,父亲领着我和哥哥再多劈些小木柈,把院子彻底打扫干净,把水缸挑满,竖起灯笼杆,里里外外贴上春联,一直忙乎到下午。母亲已经供上灶王爷,姐姐们摆上满桌好菜好饭,可以随便吃。但是有规矩,要父母先夹第一口菜,我们才能动筷子,并且不许用筷子在盘里翻搅,吃的时候不能有“吧唧吧唧”的声音。吃完不能说“吃完了”,要说“吃好了”,碗里不能剩饭粒。父亲倒一盅酒摆在面前并不喝,只是闻闻,然后洒在地上敬神。父亲每逢大年三十儿都要值夜班,因为除夕夜加班费多。别人不在乎加班费,主动把除夕夜值班的机会让给我父亲。
吃完这顿饭,母亲又忙着剁馅包饺子,准备年夜饭。半夜煮饺子之前,母亲把睡着的都叫醒,打一盆凉水,让每人摩挲一把脸,说“大年夜洗脸,精神一年”。
夜里十点刚过,母亲就让我和哥哥出去放鞭炮,接财神,为的是最先把财神接到家。母亲站在门口看我们放鞭炮,连声叫好:“好,好,真响快,好,太好了。”
鞭炮响过,母亲领头进屋,喜兴兴地说:“财神接回来了,财神到家了!”接着给我们发压岁钱,每人一角,我们惊喜地双手接过来,尽管过了初五还要还给母亲。
煮好饺子,把饺子和各种菜装满两饭盒,我和哥哥给父亲送去。只有过年这几天,父亲值班不用带土豆。
这时全城的鞭炮声才响成一片。父亲破例把我们让进他的值班室,少有慈祥地笑着问冷不冷,让我们在火炉边烤烤手,他找出几根短短的舍不得扔的铅笔头儿给我们。这样的过程,也不时被电话打断。我和哥哥不想马上走,但又怕影响父亲工作。
我家过年的规矩有很多。比如做饭时锅碗瓢盆不能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动静,不小心打碎了杯盘,不能喊“哎哟妈呀”,要说“岁岁(碎碎)平安”,切完菜,母亲马上把刀藏起来,平常搁在炕上的剪子,也被母亲收起来,过了破五才拿出来。母亲说,刀啊剪啊,这些东西犯邪,大过年的,太太平平比啥都强。本着母亲的说法,三十儿上午,院子里的活都干完,我们把大斧镐头等所有工具,都锁进小棚子。
房东头儿的张叔,拎着明晃晃的菜刀来借磨刀石,母亲立即迎上去把他挡在门外,接过菜刀,交给父亲在厨房里帮着磨,让张叔进里屋抽烟等着。磨完刀,母亲把张叔送到院外,才把刀还给他。母亲回屋说,过年都要喝几口酒,我怕他拿着菜刀容易出事儿。我们明白了,母亲最在意的,就是太太平平。
有些规矩与希望温饱有关。例如,每次做完饭把锅刷净,要添几瓢“压锅水”,意为“锅里不空”;平常扫地,是从里往外扫,而过年这几天要从门边往里扫,意为“归仓”;大年初一,母亲敞开大门,领着我们哥几个,向东走,与刚下夜班的父亲会和,一起捡几块土坷垃,抱回来扔进自家园子,意为“全家合力,土能生金”。
这说不完的规矩,多半是年俗,也成了我家独特的年味,在欢乐中感受到几分庄重。母亲做出的各式诱人菜肴,更值得我们期待。每道菜,都很精致,有几个很有特色很解馋。做红焖鲫鱼,鱼肚子里塞进葱姜肉末,用油煎过,加些老汤慢炖,出锅毫无腥味,鲜美无比。猪肉鸡块蘑菇炖粉条,香而不腻。酸菜炒肉丝粉丝土豆丝,绿豆芽炒肉丝干豆腐丝加蒜苗,这两道菜虽属家常,味道却不平常。母亲做皮冻,不仅猪肉皮处理得很干净,还要加进带鱼鸡手一块熬,这样的皮冻,口感味道都特别好。母亲炸的素丸子,主料面粉,掺些剩饭、大豆腐、葱花和剁碎的白菜或胡罗卜,吃着又软又香。
大年初三之前,我家不吃剩饭剩菜,顿顿现做,这也算一条规矩。每顿有意多做些,为的就是吃不完剩下,象征这一年不仅能吃饱,而且有剩余。
每顿剩下的菜,都倒进腾出来的酸菜缸里,各种菜汇在一起,母亲称作“大烩菜”。大烩菜要放上几天才吃,酸溜溜的味道中,略带发酵的口感。母亲说就要吃这个味儿。我们也喜欢那印象极深的味道。到现在,也不能忘记。
父亲爱玩扑克牌,平时没空,母亲又看得很严,只有到年节玩几把。八月节(中秋)时,前院的赵叔把休班的父亲拉过去,刚玩上一圈,就被母亲喊回来,没完没了地数落,“咱们家输不起也赢不起。输了你能掏出钱吗?赢了你咋好意思往兜里揣?”
父亲说,玩的很小,一个通宵输赢也用不了五元钱。母亲说,“你真敢说,五元还少吗?我一分一分地算计着过日子,你五元五元地往出输,这日子还过不过了?”父亲辩解,“我不是还没输嘛。”母亲有些发火:“你还嘴硬,等你输了就晚了。”
初一下午吃完饭,母亲主动拿出一把零钱,说正好是两元,让父亲去赵叔家打扑克。父亲不去,说怕母亲唠叨。母亲说,这不是过年吗。父亲不再说什么。
母亲让我跟着,悄悄告诉我,看父亲的两元钱输出去了,就赶紧把他拉回来。
他们玩三打一,父亲的牌背透了,把把往出掏钱,已经输出去一元八角。父亲捏着仅剩的两角钱,额头渗出了汗珠。我也只能干着急,就等着父亲输光钱,拉他回家。
父亲要抽支烟,让我替他抓牌。想不到我手气特别好,抓了大小王,又抓来三个“”。父亲很兴奋,出牌时拍得桌子“啪啪”响,反败为胜,一连坐四把庄,两把成牌两把“光头”,我计算着,父亲能有两元四角钱进项,捞回本儿还有赚头。只是要等坐完第五把庄,才能算账收钱。
第五把牌刚抓到手,父亲忽然下地穿鞋就跑。原来他听到了火车叫他的汽笛声。
我急忙跟出来,大声提醒父亲:“他们还没给钱呢!”父亲头也不回:“不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