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我虚岁已经8岁了。东邻西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都背上了书包,母亲却一句也不提我上学的事。我实在憋不住,壮着胆儿结结巴巴地和母亲恳求着。母亲说,咱家这一大帮,有你姐姐哥哥识字就够了,都想上学,哪能供得起啊?
我失望委屈得抹了好几天眼泪。暑期里我险些惹下一场大祸,母亲才让哥哥领我去森工子弟小学—也就是后来的铁力林业局第一小学报名。
事情发生在当年8月,居民委开会传达上级精神,委主任翟大妈有一段话使我萌生一个猎奇的想法。她说,新中国成立以来,世界上已经有几十个国家和我们建立外交关系,有个叫也门的小国—“听这名字就知道,野门,十有八九是野人组成的国家,连他们也要和我国建交,可见我们中国在世界上多有人缘儿啊。我们老百姓也要站得高,望得远,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以前我只知道世界上有五个国家:我们中国,侵略中国的小日本,帮着我们打日本的苏联,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朝鲜和美国。翟大妈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国家,尤其那个“野人”国家,最令我感兴趣。不等散会,我悄悄把常在一起玩的东成子叫到一边,问他想不想看世界上那么多国家和那个野人国?他问能看见吗?
我说能,“你没听翟大妈说站得高就能看到世界吗?”
东成子立刻兴奋起来:“对呀,咱们上桃山吧!”他手指着东南方向的桃型山峰。
桃山是挺高,可是走到那里要两三个小时,我们采山梨去过一回,足足跑了一整天。若干年后,美丽的桃山被开山采石炸平。如今,从分省地图上,还能查到“桃山”这个地名。
我迫不及待:“去桃山太远,咱俩爬大烟囱吧。”在我看来,就近的钢铁厂大烟囱比桃山还高。
钢铁厂除了炼铁的高炉有大烟囱,在小火车道南的机修车间大房子外边,也有一座。高高的大烟囱一侧,从下到上安装了钢筋梯蹬,工人师傅上到最顶端安装避雷针,看上去很轻松。
我爬过一回大烟囱,到半截腰就下来了。知道大烟囱不是随便爬的,怕大人发现挨骂。东成子没爬过,认为一定特别好玩,急切地跃跃欲试。
我在前面,东成子在后边跟着,中途歇了两气儿,爬到顶端时都累出一身汗。
我俩异常兴奋。真是站得高望得远,几公里外奔跑的大火车,西大河,桃山,马鞍山,就在眼前。可是,瞪大眼睛使劲看,也看不到外国,更看不到那个“野人国”。
突然,东成子“妈呀”一声,说句“可吓死人了!”我急问他怎么了?他紧闭双眼,声音颤抖着说:“你、往下、看看”。
我向下看去,顿时眼晕心慌,不敢再看。烟囱实在太高了,地面像深渊一样可怕。
“这要是、摔、下下去,准、没好儿。”东成子带着哭腔说。
我双手抓牢烟囱顶端的钢筋把手,告诉他千万别松手。我闭一会眼睛,睁开后不敢往下看,强装镇定对东成子说:“别怕,咱们下去吧,只要不低头往下看就没事儿。”
“我,不敢、动啊,怕、摔下去。呜呜呜,”他哭出了声。我再次叮嘱他,一定抓牢。我要先下去,找来大人护着他下来。他说不行,“你下去、我、我更、害怕了。”他没有停止哭泣。其实,我内心也十分恐惧,就怕一失手…。
多希望机修车间的或者路人发现我们的险情出手帮助,哪怕下去后挨一顿训斥。可只是远处有人经过,尽管我俩大声叫喊“救人啊”,他们也听不到。
有微风刮起,天空阴沉下来,要下雨的样子。我俩更害怕更紧张了。下起雨来湿漉漉的,不容易抓牢钢筋把手,会加重我们的危险。
说不往下看,要想找人帮我们,又不能不往下看。让东成子坚持住,我先望远处,再把目光慢慢向近处移动,盼着有人走近大烟囱。
终于看到一个熟人挑着筐走过来了,他是前趟房的“周大晃”,一条腿是假肢,走路左右摇晃,因而有此绰号。他常用烟囱灰垫猪圈,烟囱根儿的灰尘有厚厚一层。
他走近了,我和东成子齐声喊他“大晃叔”,可他只顾弯腰往筐里装灰,听不见。
我问东成子有尿吗?他说有,憋半天了。他以为我也想撒尿,我没尿才问他。
我一手抓牢烟囱上的钢筋把手,一手搂住东成子的腰,让他空出一只手,掏出牛子往周大晃身上呲尿。东成子双手都不敢撒开,好在他裤裆前面有专门用于撒尿的开口,我费力地帮他掏出牛子,他几次使劲,才尿出来。我帮他控制着方向,总算尿到了周大晃身上。周大晃抬起头,我俩一起高喊,他向后退出很远,认出是我们。
可我立即失望了。他一只假腿,怎么可能爬上大烟囱呢?
周大晃向我们摆摆手,快步走去叫人,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
不一会儿,我哥哥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绳子。跑到烟囱下,他仰起头,双手在嘴边做喇叭状对我们喊着:“别怕,稳住,我上来接你们!”
哥哥几乎是一口气爬上大烟囱,用绳子的一头儿拴住东成子,另一头儿栓在自己腰上,然后小心地挪开,让东成子先下,他随后跟下去。叮嘱我别动,他马上来接我。我答应着,看他们下到半腰,我也跟着下来了。
东成子妈和我母亲说了我领头儿爬大烟囱的事儿。当晚,母亲抓起扫炕笤帚把我一顿抽打,说要是东成子出事了,就得我去偿命。
哥哥急忙劝开,说应当送我上学,听老师讲世界上的各种知识,我就再也不会做爬大烟囱之类的傻事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