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之制,亲迎于户,从新郎迎接到张灯结彩的待嫁闺房开始,新娘就正式成了夫家的人,虞卿那声“亲迎平原君夫人”着实让季瑶怅然了许久。这一怅然险些打乱了礼程,所以当赵胜领着蔺相如走进内殿时,女傧相们才匆匆地排好队候在了锦榻两侧。
魏章夫人刚刚包好枣核转回身来,见赵胜已经走进了内殿,立时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埋怨道:“新郎官这么急着进来做什么?难不成我们季瑶还能跑了呀?”
这句倒打一耙的话与窗外可着劲儿的鼓乐声实在是有些不应景,顿时引来女傧相们一片快要憋出内伤的“吭吭哧哧”笑声,跟在赵胜身后的蔺相如心中一乐,干脆捋着胡子来了个笑而不语。
这叫什么话,刚才虞卿那声喊谁听不见?站在门口的赵胜和坐在塌沿上的季瑶相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是一阵脸红。
人在矮眼下谁敢不低头,你就是天王老子,进了这个门儿也得认人家娘家人摆布。赵胜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陪着笑脸作揖打躬的笑道:“诺诺诺,是小子失礼了。赵胜多谢诸位尊亲操劳。”
魏章夫人逮着理儿似的扬头高声笑道:“嗳~~这还差不多。我说平原君啊,我们跟着操劳也就罢了,又白白送你一个这样俊俏的闺女,你说句客气话就想蒙混过去呀?”
“对呀,那可不行!”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拿来拿来——”
……
“失礼,失礼,笑纳,笑纳……”
魏章夫人这么一鼓动,内殿中顿时又是一片哗乱,在笑闹声中,蔺相如急忙放开了自己的胡子,没用赵胜吩咐便一边伸手往袖子里掏一边快步向那些女傧走去,点头哈腰地挂着一脸谄笑将一份份包着两枚铜钱和一块小玉璧的红丝稠包递到她们手里,就算这么低声下气,女傧们还是“不知足”,一个个嫌轻怨少的笑闹着埋怨了起来。
她们这埋怨是有讲究的,都说小媳妇儿受气,唯一能撑腰的只能是娘家,为了打压新郎家未来可能的嚣张气焰,也就是给新郎一个下马威,娘家人从来没有轻易将闺女“发”出去的道理,所以在送新媳妇儿出门之前有一个“索贿”程序,这索贿也不是当真贪图什么好处,一般也就是点象征性的东西,临了到了手还得埋怨新郎家出手小气、家里穷什么什么的,总之就是抬高抬高自家身价的意思罢了。
这都是些必有的程序,谁当新郎官儿都得受这个难为,赵胜名声在外面子大,没被堵在门外不让进就算烧高香了,还能不得了便宜卖乖?在哄笑声中看见蔺相如发出一份儿红包便鞠身拜上一拜,差不多变成了磕头虫,而且还得老老实实地陪着笑“是是是”、“诺诺诺”一番表示认栽。季瑶远远地望着赵胜那副窘迫模样,忍不住“哧”的一声掩口笑了出来。
魏章夫人是过来人,当然清楚季瑶刚才为什么掉泪,此时见她小雨转晴,总算是放下了心来,等闹得差不多了连忙见好就收,高声笑道:“好了好了,都别难为新郎官啦,别错了吉时。门口的~~”
“恭送公主——”
“嬴姓赵氏男平原君亲迎姬姓大魏季公主,乐起——”
“魏赵和合,荫庇万世呐——”
“车驾!乐起——”
“恭迎平原君夫人——”
“嬴赵姬魏合盟永续,子孙万代,荫禄绵延——”
随着魏章夫人一声吩咐,先是送,后是迎,一句句祝福的高喊由殿内逐次传到了殿外,鼓乐声一时大震,一辆由四辆高头大马拉乘的披红彩车被赶到了殿门之前。
内殿之中,赵胜在蔺相如引领之下信步走到榻边,鞠身向季瑶相拜,伸手挽着季瑶的衣袖带着她站起了身。他们俩将近一年没能见面,今日佳期,其间种种浮上心头,皆是心绪难平,赵胜沙场封功是为了今日荣彩,季瑶受了那些委屈又何尝不是为此。
草原的风犹如利刃,朝堂的雨犹如刀斧,这一年的风雨让他肤色变黑了许多,但依然熟悉的笑容中却愈发成熟了。季瑶与赵胜四目相碰,想到与自己共此一生的那个人终于在风雨之后翩然来到自己身边,从此结发相伴,不觉娇羞的低下了头去。
心绪由你难平,但既定的礼程却还要按规矩走,在赵胜领着季瑶从榻边向前走了三步,魏章夫人即刻带着众女傧迎上来左右搀住季瑶一同向殿门外缓缓走去。
殿门外魏国备下的马车早已到位,赵胜在蔺相如鞠请之下先行出殿登车,掀起轿帘与女傧们一起搀扶季瑶上车后,稳稳地调转了马头,由蔺相如牵着马缰,缓缓将马车向院门外赶去。在其之前,虞卿带着赵国迎亲的众傧相引路,马车后魏国众女傧及随礼侍从列队跟随,魏圉、魏齐兄弟六个和鼓乐队分列马车两侧一同向魏王、王后以及魏国宗室群臣等候的大殿前行去。
大殿外重又摆好了秩序,依然是宗室卿大夫分列丹陛两侧,魏王和王后居中而站。大队的仪仗和赵胜所驾马车徐徐而来,芒卯高喝一声“乐起”,大殿前应和的鼓乐随即奏响。
这父母训诫将是在魏王宫中最后一项礼程,季瑶在赵胜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看到远处灯炬火光下笑呵呵的魏王,鼻子不由一酸,眼泪差点又落了下来,低头随着赵胜缓缓走到魏王和王后面前,没等司仪的芒卯发出指令,已然嗵的一声跪在了魏王面前。
“不孝女……季瑶……拜别父王、母后。”
季瑶这一出实在太利索了些,站在魏王身边的芒卯本来都已经高高的抬起了手来,却没想到季瑶会这么快跪下,顿时有些发懵,等看见赵胜也越礼提前跪在了季瑶身边,这才反应过来,忙在左左右右众多略略诧异的目光中高声喝道:
“乐止!乐止!乐止!”
鼓乐声倒是及时停了下来,可芒卯这声可着嗓子的喊却也违了礼,愣是连着喊了三声,仿佛发自内心地生怕那些鼓乐声搅了魏王和公主说话。
嫁女是喜事,但大梁到邯郸数百里的路程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却不啻于千山万水。现在这任魏王后不是季瑶的亲生母亲,而且是在季瑶七八岁以后才进东宫封太子妃进而登上王后之位,跟季瑶也说不上什么感情,但魏王不同,望着盈盈跪在面前的爱女,心里不觉一片黯然,仿佛在瞬间苍老了许多,弯腰相扶时嘴唇哆嗦了哆嗦才哑着嗓子勉强的笑道:
“嗳,嗳,季瑶……呵呵,贤婿也快快请起。”
这爷俩是真的触景伤情了,魏王后自然不好坏了魏王此时的心情,别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连忙弯腰将季瑶搀起来笑道:
“傻丫头这是做什么?今天你和平原君佳缘天成,该高兴才是呀。”
“对对,高兴,高兴。”
魏王顿做笑颜,转头望了望王后才对季瑶笑道,
“季瑶啊,从今以后你就是平原君府的主母了。虽说平原君的高堂已仙去,没有人对你晨暮教导,但你更当自矜,万万不要耍公主脾气。要谨慎侍夫,视兄嫂为尊,友待族中府中亲眷,将府里臣仆视若己出。平原君在赵国做相邦,事务繁忙,难免对你有怠慢处,你应当多想一想平原君的难处,为他一解后顾,不要添了累赘才是啊。”
季瑶渐渐垂下了头去,紧紧地咬了咬嘴唇,半晌才幽幽的说道:“女儿记下了……女儿先前不懂事,处处惹父王伤神,今日想起实在愧对父王母后却无从回补。女儿今日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拜尊颜,父王母后还请万般保重,女儿晨暮焚香祷告上苍,愿父王母后安康。”
“好,好。”
要说跟魏王对着干的事季瑶确实没少做,特别是赵胜被掳走,季瑶当众自断后路那次魏王连死的心都有了,但到了此情此景,魏王心里却只剩下了季瑶种种好处,听她这样说,不觉老怀弥慰,向她点了点头,这才笑呵呵的转头望向赵胜,突然想起他刚才在季瑶越礼之后紧接着有样学样,呵护之意尽显,心里更是一宽,呵呵笑道,
“平原君啊,寡人这女儿一向朴陋不知礼数,到了邯郸尊府若是有不是处,万般都在寡人,平原君一定要海涵呐。”
训诫之意少不了挑出儿女的缺点加以提醒,虽不能惩前却要毖后,但魏王今天却全忘了这些,不但全无君颜,更像是祈求赵胜善待季瑶一般。为君之难何如为父之难,赵胜心中一阵感慨,鞠身向魏王和王后深深一拜,沉声说道:
“小婿能有今日,多得季瑶臂助,得此佳偶,夫复何求。若得空时,小婿定当尽早送季瑶回大梁省亲。”
“好好,平原君还是公事要紧。嗯,今后你们俩一定要相敬相慕……季瑶,你看……”
虽然季瑶对赵胜那些“臂助”大半是压着魏王一头做成的,但赵胜今天这样说,魏王却不觉着脸热,更多的是欣然,怎么都觉着自己的老脸不如女儿的幸福重要。欣然的嘱咐了一句又转头望向了季瑶。
季瑶得了提醒,转脸向远处的人群望去,当看见要找的人时,忙抬手轻轻一招,轻声喊道:“无忌。”
“姐,呜呜呜,姐。父王嫌我小,不让我去送你,等我再大两岁就去邯郸看你。呜呜呜呜……”
魏无忌终究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听到季瑶喊他,抹着泪就跑了过去,一头扎在季瑶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出了声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将鼻涕抹在季瑶衣襟上。
魏王这些子女之中只有季瑶和魏无忌是同母所生,两个人又是自小没了母亲,在王宫里虽然衣食不愁,但缺少了母爱的两个孩子却也是相依为命。季瑶今天就要离开王宫了,今后姐弟俩再也不能朝夕相见,魏无忌怎能不伤心。季瑶也是一阵酸楚,捧起魏无忌的脸替他擦去了满脸的泪水才勉力笑道:
“傻孩子,姐姐今后不也得回来看你么。你快快长大,早些去邯郸看姐姐。”
魏无忌鼻子一抽一抽的,连忙急急地点着头道:“嗯。我记住了。”
魏无忌强作大人模样,季瑶不觉会心的笑了笑,又向魏王看了一眼才道:“今后姐姐不在身边,你要好好孝顺父王母后,好好跟师傅读书习艺,记着给姐姐写信……”
“姐,你能求求父王,让我送你去邯郸么?”
魏无忌突然打断了季瑶的话,一番诚切的恳求顿时引来了一片和善的笑声,在笑声中,赵胜轻轻拍了拍魏无忌的后脑勺,笑道:
“到了邯郸还有许多礼程,你还小,没办法应付。好好听姐姐的话,等你再大上两岁,我带你去云中雁门猎鹰。”
魏无忌顿时来了精神,破泣为笑道:“猎鹰?!好好。平原君,不不不,姐夫,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
魏无忌一激动,连论语里的话都拿出来让赵胜发誓了,赵胜爽朗的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说着话赵胜便举起了右掌。击掌盟誓要到两汉以后才出现,魏无忌虽然不解其意,却心有灵犀的跟着举起了手来。赵胜紧接着一掌拍了过去。“啪”的一声响,魏无忌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咧嘴笑了出来。
今天这训诫可是够啰嗦的,芒卯跟在魏王身旁一阵一阵的讪笑,估摸着魏无忌之后也该结束了,忙凑过头来道:“呃,大王您看这吉时……”
魏王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笑道:“哦哦哦,好。平原君请,一路保重。”
芒卯总算长出了口气,高声喝道:“乐起——”
乐声中被延迟了许久的礼程再次走上正轨,魏国相送的车驾撤下,人高马大的苏齐引着一辆墨色马车进了城楼门,在远处停了下来。魏王和王后亲自搀起赵胜和季瑶的手相握,挥了挥手便让他们向马车走去。
王宫里除了君王以外不是谁都能乘马坐轿的,但就像后世的什么赐紫禁城骑马一样,特殊情况还要特殊对待,季瑶在赵胜搀扶下登上车辕,心中不觉又是一阵黯然,回头轻声喊道:“父王,无忌……”
“嗳嗳,去吧去吧。”
“姐,早点回来省亲!”
鼓乐声中远远传来了魏王和魏无忌的声音,季瑶心里一酸,回头时却又看见了身旁紧紧握着她手的赵胜暖暖的目光,又不觉心中一暖,与他相视一笑低头钻进了轿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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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的队伍终于登上了归程,在大殿前赵胜亲自驾车向前行了些许,待车轮绕行三圈,一旁紧紧盯着车轮的虞卿接着高声叫道:“止——”
这一声喝后,在马车前扶着笼辔的苏齐连忙紧紧止住了马蹄,旁边接着过来一名驭手,恭请赵胜下了车辕后便跳上去接过了缰绳。
自此亲迎诸般礼节结束,剩下的礼程都已是赵国方面的事。赵胜带着虞卿等人先行出宫,乘坐来时马车向大梁城外赶去,而季瑶以及送亲的魏章、魏齐爷俩的车驾则在平原君府司仪蔺相如的照应下徐徐出了宫门,会同早已等候的众多赵国护卫和魏国随从人员在赵胜之后数里的距离缓缓跟了上去。
赵胜之所以没有与季瑶同行,是因为先秦之制新郎除了亲迎还要回家迎候,要是市井之中亲家两家住的地方离得近,当天也就能完成礼仪摆酒待客,但大梁到邯郸足足有四五百里的路程,其间费得事可就多了,婚庆正典之前新郎官不能再与新娘见面。
这样一来虽然是同路返回,两边却要隔开些距离,所以蔺相如这个平原君府的私人司仪就派上了用场,季瑶这边前前后后的打点照应,任务全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好在魏章本来就是个老好人,被迫代替身为太子不能远行的长兄魏圉的魏齐虽说跋扈了点,但心里一直有些怯赵胜,而且行前又被老爹这般那般的训了一顿,倒还不敢惹事,所以蔺相如也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一路总算无碍。
两路人马渐渐北行,当天连夜行到大梁城北十里处暂歇半日,到了晌午正式踏上了归程。颠簸了将近十天来到安阳,眼看就要从平阳回赵了,人困马乏之下,苦不堪言的魏章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央求蔺相如派人去跟赵胜说一声,要求在安阳休息一天。
叔丈人的面子赵胜哪敢不给?当即答应下来,立刻派虞卿前往安阳与安阳郡守交涉。安阳郡守虽然没接到这方面的命令,但自家老公子魏章,驸马爷赵胜,城阳君魏齐公子加上季公主四张大面子哪敢不接着,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虽然没敢前去拜见,但早早的便收拾好了两处幽静的住处提供两拨不能见面的贵人休息。
魏章是因为年纪渐渐大了行不了远路,赵胜虽然年轻,但比他们多走了一半的路同样累得不轻,能有机会休息休息自然愿意,当天让虞卿去向魏章、季瑶他们问了安好,便心安理得在安阳住了下来。
时辰渐暮,为了弥补这一天的损失,明天还要赶更远的路,赵胜早早的便休息了下来。这时候天已经见了黑影,沉沉的暮色中,赵胜突然听到厅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刚刚鞠身坐起,就见云台大夫刘元跟着苏齐匆匆的跑了进来。没等赵胜发问,刘元连忙躬身说道:
“公子,小人还以为您已经到邺城了呢,这一路好赶。”
“出了什么事?”
云台就是赵胜的耳目,刘元突然从邯郸赶了过来,不可能不引起赵胜的警觉。谁想刘元却是一脸的喜色,连忙禀道:
“公子,是冯夷从义渠那边传来的喜讯。义渠王赴秦拜贺,穆列斡在张禄先生谋划之下策反多名将领,杀死了彭卢守将卢纳礼,已与狄道九部南北夹击攻入了国都郁郅。如今义渠诸臣都已尊穆列斡为王,义渠王则被秦国扣下,目前情形还不清楚,不过秦国也已派遣大军严防西线长城,谨防义渠攻击。”
赵胜不敢相信的问道:“张禄先生他们动作这么快么!”
刘元连忙应道:“正是,千真万确。张先生和冯夷如今已经回赵,据冯夷所报,张先生奉穆列斡所命,有大赵与义渠连横机密报于公子裁决,不日即可抵达邯郸,当不迟于公子婚期。”
“呃……”
别的倒还没什么,但听到范雎要在自己婚礼之前回邯郸,赵胜却顿时语塞,想到那位黑煞神魏齐也要去邯郸,不觉一阵苦笑,暗暗想道:这才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