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孟尝君!”
魏王见范痤一脸的无措,登时着恼。然而今天是女儿的好日子,发脾气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他忙又压住了脾气,两只手像运气似地并掌在胸前向下一抹,黑着脸小声说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赵……嗨呀,这个平原君忒不懂事,他们赵国在云中灭了楼烦和匈奴,虽说算不上什么大胜,但终究是军心大振,他不趁这个机会撺掇赵王与齐国争合纵长,好好地灭一灭齐王的威风更待何时?”
“撺,撺掇……”
范痤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两个字是用来形容奸臣的,哪想到魏王居然用到了自己亲自挑选的女婿身上,立刻便凌乱了。魏王见他这副模样,脸色更黑了几分,懊恼的挥了挥袖子道:
“寡人只是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范痤总算安下了心来,忙陪着小心微鞠身道:“大王,微臣愚见,只怕他们自有顾虑吧。赵王遣派使臣去临淄,说是赵国刚刚恶战一场,仓廪乏用,欲求齐王周转一二。这些话微臣怎么都觉着没有错……”
“屁话!”
魏王这回是真的恼了,气哼哼的打断范痤的话道,
“赵胜跟你都是一样的黏糊东西,要是有孟尝君的一半果决,寡人还发什么愁……唉,不提孟尝君了。你说这个赵胜,就算当真仓廪乏用,来求寡人岂不比求齐王好说话?这狗东西这不摆明了是向齐国示弱么。虽说此时不宜与齐国明争,但使些手段压一压齐王的气焰才是三晋长远之选,寡人难不成不会支持赵国?”
黏糊不黏糊的,您不也没敢明着用孟尝君为相么,还不是一样顾忌齐国的反应,再说孟尝君果决,怎么果决了半天连齐相之位都保不住……范痤一阵腹诽,连忙接道:
“大王,您也说了赵国这是向齐王示弱。臣倒觉着他们这也是无奈之举。齐国虽说传檄天下与秦国为敌。但以齐王反复无常的性子,赵国若是与他相争,恐怕齐王暗地里又得反复。平原君必然也知道打消齐国气焰才是长远之计,但恐怕、恐怕不是现在。平原君怕是顾虑这些,却又不好与大王明说,所以……”
魏王颓然的道:“唉,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只要不是谋我大魏,寡人难道还会与他二心不成。”
“谋魏绝不可能,东齐西秦皆有席卷天下之念,不管是连横还是合纵都是一时之策,三晋一心才是魏赵长远之计。别说平原君是大王的佳婿,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他也不敢不与大王一心,些许顾虑并不足为怨,大王还是放宽心,别去在意这些……”
范痤一心认定了这是孟尝君暗中撺掇魏王,让他迫使赵国与齐国相争,以此达到他打压齐王的私人目的,但孟尝君如今跟魏王的小棉袄差不多,范痤哪敢将这些话说出来,正想着措辞开解魏王,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了鼓乐声,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改变话题道,
“平原君进宫来了。大王还请快些驾临正殿。”
“喔喔。快走快走。”
魏王一双眼也向殿门外瞥了一瞥,就像变脸似的抹了一把脸,将满头旒珠晃了个叮当作响,一边快步向殿门外走去一边对随在身边的范痤小声说道,
“范先生,寡人跟你明说了吧,此事确实是孟尝君向寡人提的议。寡人也知道孟尝君此议必有私念,但想来想去,他说的并没有错。齐王私下与秦国连横也好,公开合纵也好,都是因为无人能够牵制他,赵国如今军势渐复,也应当为长远设些谋略,就算不当真去争合纵长,也要让齐王明白三晋绝非可欺,今后万事都会顾虑而行。寡人之意已决,你还是找机会跟虞卿递个话,就说大魏支持赵国做合纵长。后边的事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的。”
“呃……诺诺,臣明白。”
时间急促,范痤也没工夫再跟魏王争辩,只得一边跟在他身边小跑一边点头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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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的鼓乐声不但惊动了魏王,同样惊动了暂时迁居与前廷一墙之隔的安昌殿、已经盛装以待的季瑶。季瑶这一整天根本没做别的,不是沐浴整衣梳妆打扮,就是被众人簇拥着在宗庙和后宫各嫔妃寝宫四处叩头。吉时渐近,迎接新郎之前的万般繁琐礼节已毕,一身红装、珠佩齐身的季瑶在十数名命妇陪伴之下安安静静地坐在临时寝居的榻上,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新娘子最重要的象征红盖头要到魏晋以后才出现,这个时代的新媳妇是“直面”“看客”的,没有繁物遮目,季瑶可以看见身旁低声谈笑的命妇宫女,心里总算安稳了一些,但抬头向殿堂四处略一撒目,却又略略有些怅然。
这座安昌殿是历代魏王嫁女时公主们固定的最后落脚处,季瑶的两个姐姐都是从这里离开王宫,离开魏国的,今天终于轮到了季瑶,让她心里如何能不万千怅然。
从今以后真的便不再是魏人了么……
季瑶感到自己的心哆嗦了两下,鼻腔里一阵一阵的向外泛着酸苦,要不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泪珠几乎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她突然想起了二哥魏齐那天从禁闭中出来后被自己请进宫里时说的那句话——“你还没成赵国人便胳膊肘往外拐”。那时她心中有气,又没有到当真离开魏国的时候,并没将这句话往心里去,但今天回想起来,她却是满心的愧疚。
她为了赵胜情愿污名,她为了魏赵两国的长远情愿触怒父王,她从来都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但……她又何尝真正考虑过父王的感受。即便父王当真有这样那样的不明智,但这难道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么,难道不是么……
季瑶忽然想起自己六岁那年母亲去世时的场景,虽然那时父王还只是魏国的太子,然而太子也是国之储君,当有君颜君威,但那一天父王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普通人,那一天他赤红着双目推开了所有的侍从,紧紧抱着嚎哭不停的季瑶和魏无忌,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无助模样让季瑶现在想起来依然心如滴血。
季瑶知道母亲是父王的宠妃,但那又怎样,至少那一天他只是个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亲,他因为失去了爱侣而伤心欲绝,但同时又要用自己无声的痛苦去分担那一双失去了母亲的小小儿女惊慌失措的恐惧,他真的只是个普通人,至少与普通人并没有两样……
就在这时,宫门外隐隐传来了鼓乐声,季瑶仿佛被惊到了似地猛地抬起了头来,心里顿时感到了一丝莫明的恐惧,这恐惧让她顿觉无助,惶然间微微欠身从塌沿上站了起来。
“哎哎哎,公主快坐下。哪有这么急的,平原君过来之前的仪程还多着呢。”
王室的女儿要端庄大方,不然的话还不得惹人笑话。季瑶突然做出这么个下意识的动作,坐在她身边当女傧的魏章夫人吓了一跳,连忙跟着站起身硬生生的将季瑶又按在了塌沿上。
魏章夫人是季瑶的亲叔母,当今魏国的第一命妇,自然是总望所归的第一女傧相,负有为季瑶规范礼仪的重任,她突然发了话,旁边那些魏国贵妇们这才发现季瑶失仪了,顿时引起了一片轻笑,其中一位贵妇女傧取笑道:
“咱们公主怎么不急呀,平原君这里那里的乱跑,害的季瑶等了这么久。嗳,我说二嫂,一会儿平原君登堂入户,你可得带头好好难为难为他,不能让咱们季瑶吃这个亏。”
“对对对对,难为难为他。”
“我这就去叫人取几张几来把门顶上。”
“别……”
“哈哈哈哈,快去呀。”
……
担任女傧的这些命妇不是季瑶的婶子就是嫂子,虽然平常礼仪拘束,但借着今天的喜庆往一块堆一挤,就跟一大群五百只鸭子似的什么乱子都敢掀出来。在纷乱的笑闹声中,谁还听得见季瑶那声跟蚊子似的反对。
眼看着真有人要跑出去叫人,季瑶一急之下又站起了身来,魏章夫人她们还没来得及去拽季瑶,就见魏无忌抱着个锦盒哗啦哗啦的从门外跑了进来,来不及跟任何人打招呼便急匆匆的跑到季瑶面前,将锦盒往她怀里一塞,气喘吁吁的道:
“姐,姐,平原君他们要进宫里来了,他手底下那个苏什么什么的让人把这个交给我,说是平原君让转交给你的。”
“什么好东西?来来,都过来替季瑶看看。”
还没等季瑶打开盒子,一名女傧立刻跑过来将锦盒抢了过去,在众人围观之下匆忙打开盒盖,哑然说道,
“哎呀,这是……头发?!”
“还拴在一起!什么意思呀这是?”
“怕是季瑶和平原君的吧,结发呀这是!平原君还真会想呀!”
“快快快,让他们少取两张几来。”
“哈哈哈哈哈哈……”
……
又一阵略带着醋酸味儿的纷乱笑声中,锦盒重又回到了季瑶怀里。望着盒子里绞缠相系的两束发丝,季瑶的脸垂的更低了,几乎没有人能看见她脸上微微显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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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昌殿里自在那里闹,魏王宫正殿之前却依然礼程如仪,丝毫不乱。震天的鼓乐声中,明晃晃的烛炬之下,魏国宗室贵族、卿士大夫分列大殿丹陛石阶两侧肃然恭候,魏王与王后在魏章兄弟几个和一大群盛装侍从的拱卫下居中站在丹陛第三层石阶上,等鼓乐声传至大殿之外猝然停下时,担任司仪的芒卯快步跑向大敞着的大殿院落城楼门处,站稳身底气充沛的高声喝道:
“大王!王后!有请平原君——”
这一声高喊就是命令,余音一落,院内院外立刻鼓乐再起,喧闹声中,等在城楼门口的赵胜在虞卿、蔺相如等仪傧陪伴下,手捧大雁跟在昂然跨入院中,径直向丹陛走去,与此同时,魏王和颜悦色携着王后缓步走下丹陛向赵胜迎了过去。
像普通人家一样,君王嫁女同样要亲自迎接女婿进家门,只不过不用跑到宫门口去等着,在设宴的大殿丹陛下相候迎接已是如仪,虽然由于没有合适年龄的他国君主来做魏王的女婿,另外两位魏王东床都只是他国公子,论成就远在赵胜之下,但魏王却没有厚此薄彼的可能,一样的规矩照搬三次,不到五十的“老爷子”闭着眼也已经是驾轻就熟,下了丹陛向前走足九步便在一方数尺见方的红毯前面笑呵呵的停住身,只等着赵胜来拜了。
赵胜快步行到魏王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在他之前跑回魏王身边的芒卯连忙高声喊道:
“如仪——”
“儿婿,赵胜拜见外舅、外姑!”
外舅外姑就是岳父岳母,岳父岳母是唐玄宗以后才出现的称呼,先秦时礼仪以周公所著《尔雅》(亦有说出自孔子门徒)所定称妻子的父母为外舅、外姑,这是与古代经常出现的表亲婚姻相对的情形,今天是赵胜亲迎季瑶,别管他是什么公子,魏王是什么大王,只要不是君王对君王,这些公事上的称呼一律都得推到一边,改为私称。
赵胜高高捧起那只象征聘礼的大雁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了红毯上,魏王和王后向前迈出一步,一起弯腰伸手碰了碰大雁,一旁的司仪芒卯立刻挥汗如雨的高声叫道:
“谢了!”
他的话音一落,魏王身后的魏章等魏国老公子连忙拥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大雁接了过去。赵胜手中一空,从容的向魏王和王后叩下了头去。
“呵呵,贤婿一路辛苦,快快请起……”
到这时候魏王才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与王后一左一右的将赵胜搀扶起来,接着向旁边一退身向着北边的侍从人员挥了挥手,太子魏圉等季瑶亲兄弟接着便快步走过来,与赵胜平礼相拜,由长兄太子魏圉携起赵胜的手引领进大殿之中。整个过程中魏齐都跟在魏圉屁股后头学得有模有样,但抬眼时看见赵胜向他笑了一笑,突然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发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才慌忙跟在转身向大殿丹陛上走去的魏圉和赵胜屁股后头。
先秦时可没有让君王看后背的忌讳,等魏圉兄弟和赵胜步上丹陛。魏王才向赵国来的众高声笑道:
“诸位随我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请殿内安坐,寡人奉酒三觞相谢。”
“谢大王——”
“众卿皆请。”
“传——”
“大王有请宗族、卿士、大夫殿内高坐啦——”
随着魏王的命令发下,芒卯又是一声高喝,六名大嗓门的寺人立刻齐声高喊了起来,于是鼓乐再起,魏国重臣少不了轰然答谢,相互鞠请着向大殿内走去。
新媳妇的娘家奉酒为新郎官和来迎亲的人们洗尘是一项重要程序,先秦时兴夜间迎娶,要是老百姓家还可能饿上一顿等席面上再大快朵颐,但这些贵族卿士大夫们谁拿的下这个脸来,所以这酒席也就是个过场,魏王和赵胜他们的酒敬完了就算完事。
说起来这样的程序倏忽就过,本不足在意,但今天魏王却将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上头,在御台上举酒相助的当口一双眼连连乱撒,直到看见范痤跟做贼似的摸到虞卿身边才算是放下了心来。
虞卿是代表赵国官方前来的重要司仪,待会新媳妇娘家的过场演完就该他挑大梁了,正在一大堆人里一边喝酒一边酝酿,哪曾想乱哄哄之中突然有人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范痤,顿时呆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慌忙转回身拱手笑道:
“范相邦?下官失礼,下官失礼。”
“呵呵,虞上卿,是范痤失礼才是。”
范痤笑呵呵的从容还礼,直起身才在嗡嗡的乱声遮掩之下小声笑道,
“是这样,平原君这次来魏行程匆忙,待会就得迎季瑶公主离宫上路,下官也没机会与虞上卿说上几句话,所以特此来拜,失礼之处还请虞上卿见谅。”
抛开礼仪突然跑到这里,正所谓非奸即盗,虞卿心里门儿清,开门见山的笑道:“范相邦这是哪里话?呃……范相邦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交代下官?”
“呵呵,虞上卿真是爽直人。”
自从李兑倒台以后,虞卿多次受命赴魏,和范痤也算是老相识了,范痤呵呵一笑将尴尬遮了过去,捋着胡子思忖了片刻,忙一招手便在俯过头来的虞卿耳边嘀咕了起来。
虞卿听着耳语,两只眼睛时而睁大时而眯缝,等范痤说完才小声笑道:
“范相邦,这事我们大王说了,不争是争。”
拉倒吧,还大王说,谁不知道你们赵国的主心骨是平原君啊……范痤愣了一愣,好奇的问道:
“不争是争……噢~~下官明白了!多谢虞上卿指教。”
范痤陡然间明白了虞卿的意思,立时如释重负,连忙向虞卿微微一拜,像个没事人似的从人丛中挤了出去。
……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对礼程产生任何改变。赵胜在奉酒拜祝魏王并相谢魏国众卿后,便在魏圉的鞠请下带领虞卿他们向安昌殿行去。魏国的贵妇们刚才还说要挡门儿拒见,但等赵胜他们当真到了,一个个却又拘礼了起来,闭上殿门由魏章夫人送上碗筷,请季瑶再次最后一次娘家的饭食后,殿门边上的寺人立刻高声叫道:
“有请平原君——”
鼓乐声再起,乐声中殿门缓缓开启,虞卿高声说道:“赵国平原君亲迎平原君夫人啦——”
平原君夫人……
安安静静坐在塌沿上,舌根下含着一颗红枣的季瑶心里一抖,泪水立刻止不住了流了下来。
魏章夫人她们并不知道季瑶此时在想什么,但看见她无声的哭了出来却立时大惊,听到外殿中脚步声已近,顿时慌作了一团,魏章夫人连忙将一幅丝帕举到了季瑶下巴前,急匆匆的小声说道:
“季瑶呀,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呀?快把枣肉吃了。噢噢,千万别吃光,把枣核儿吐出来留在娘家。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快呀,哪有新嫁娘掉泪的?千万别掉泪,快擦掉,要不然娘家夫家都不吉利啊!”
“唔……”
季瑶心中伤感,但又怎么会愿意给两家带来不吉,连忙取出手帕拭去了眼泪,手帕一撤檀口微张,向前微微一伸头已将那枚依然留有少半枣肉的枣核吐在了魏章夫人捧着的手帕上。
魏章夫人在才算彻底放下了心,急忙将枣核团团包好塞进了怀里。她们这一出忙得实在是紧迫,等魏章夫人直起身时,赵胜已经带着蔺相如走进了内殿里。(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