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精灵们拔营开始向迷雾山的主峰进发。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处林谷,那儿瀑布飞流、林木秀美,令许多精灵心生流连。但只休整了数日,欧瑞费尔便下令继续前进,精灵们只得依依不舍告别这西方大陆最后的美景。他们脚下的山路慢慢变得险峻起来,轰然坠下的落石或从前的积石常会阻断旧路,令队伍不得不改道绕行。这时的迷雾山路远比日后更艰险,许多地方只能步行,根本不能骑马——因为一步之外就是峭壁深渊,马匹失蹄会连累主人也尸骨无存。气温持续降低,白日在大量乌云的覆盖下越来越阴暗,夜晚的山间吹送着刺骨的寒风。明明是春日却雨雪交加,道路也变得无比湿滑。即使不飘雨雪的日子,山间也充满了严寒的浓雾,高耸的迷雾山雪顶仿佛飘在半空之中,遥不可及。
这一路艾希薇离开了负责押后的兄长,与瑟兰迪尔一道走在队伍前方。他们并肩牵着马匹,带领着精灵们向高处跋涉。艾希薇没有再提起关于自己父亲或亲族的话题,她变得非常少言。路途越艰险她就越坚忍,丝毫不愿落在瑟兰迪尔之后。这坚持令瑟兰迪尔也不禁侧目,但他从未阻拦她,只是间或会放缓自己的脚步。白日逝去漆黑的夜晚降临,风雪交加又找不到开阔地支起帐篷的时候,精灵们只能躲在巉岩下等待天明。艾希薇总是安静地坐在瑟兰迪尔的身边,有时轻轻靠着他的肩,和他一同守望黑夜消退,守望前行的道路在曙光中重现。这样艰辛的旅程持续了许多日子,最高隘口越来越近,艾希薇也越来越不支。终于有一天她趔趄滑倒,瑟兰迪尔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你不能再这么走了。”瑟兰迪尔皱眉瞥一眼脚下说。
艾希薇不禁羞愧地低头——她的双脚都磨破出血了,在平地上走路都有些跛,也难怪被对方发现。自小生活优渥、倍受照料的她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步行过这样远的路程。
“你必须要骑马。”瑟兰迪尔说着拽住她的马缰,令她拉缰的手松开。
“我怎么能……”
艾希薇才想要夺回自己的缰绳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她竟被瑟兰迪尔横抱了起来!艾希薇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太近,她的脸颊就贴在对方心口,红晕一刹烧到她的耳后。几缕金发随着刺骨冰寒的山风拂过她的脸,但被这双臂膀抱住,突然间所有寒冷、疲倦或疼痛的感觉都从她身上消失了。瑟兰迪尔抱着她走到鞍边,将她小心扶送上马背。艾希薇抓牢马鞍,红着脸垂下视线。
“放心,不会有危险。”
瑟兰迪尔与她对视一眼,说着走向前,把她的缰绳再度收入手中。艾希薇明白那是要为自己牵马的意思,周围的精灵也纷纷善意地笑望向两人。艾希薇羞涩地抿一抿唇,脸庞更觉烧灼了一分。
等翻上这处高地,迷雾山最艰险的一段路总算通过了。欧瑞费尔下令整支队伍在背靠峭壁的一处难得的开阔地驻扎下来。经过这些日子所有精灵都累坏了,趁此可以休息。而且这儿已经相当靠近最高隘口,接下来的路需要谨慎更多于单纯的勇气。扎营三日后,一桩意外发生了。守夜的卫兵在营地里捉到几名人类窃贼。虽然被盗的只是一些土豆和兰巴斯,欧瑞费尔还是下令将窃贼们反缚双臂看押起来,等候审问。
这些窃贼并非贝伦那样的伊甸人,而是一些“东来人”。他们的先祖比伊甸人更晚一些从东方到达迷雾山脉以西。诺多精灵与魔苟斯之间的“第五战役”东来人也参战了。他们比伊甸人矮小,但普遍非常强壮。其中的一些和伊甸人一样是精灵的盟友,另一些原本和精灵结盟后来却又极可耻地转投了魔苟斯。正是这些东来人的临阵倒戈导致了“第五战役”的惨败和诺多族在北方势力的彻底瓦解。欧瑞费尔自然不会忘记这一点,由于东来人可能和在迷雾山脉活动的半兽人存在联系,他期望能从这些人嘴里了解到“最高隘口”的情况——那是目前翻越这道山脉最捷近的路线。当窃贼们被押到帅帐一一跪下时,瑟兰迪尔也在帐内,挎剑侍立在父亲的身边。
“你们当中谁来和我对话?”欧瑞费尔坐在靠背椅里问。
底下跪着的东来人没有一个吭声。由于心底笃定精灵不会杀掉他们,好几个人的脸上甚至带点无所谓的神情。瑟兰迪尔皱一皱眉,离开原本站立的位置,在这些人身后慢慢踱步,最终停在一名黑发金眸、身形壮实的东来人之后。
“其余人的包袱里只搜到了偷来的食物,而你,留在身上的却是一把精灵短剑,”瑟兰迪尔审视着他说,“如果这是首领才能享有的战利品,那么只有你,才有资格留在这儿。”
说完瑟兰迪尔看向自己的父亲,欧瑞费尔点一点头。于是其他人被卫兵押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这一个人类。忽然一声剑锋出鞘的锐响,东来人紧张得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冰凉的利刃划过自己的后背,但其实这一剑只向下切断了反绑他的绳索。收剑入鞘,瑟兰迪尔回到父亲的身边。东来人抬头望着眼前两位气魄不凡的精灵,尤其是眉目凌厉的瑟兰迪尔,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们不怕你逃跑,你也逃不了,”欧瑞费尔说,“站起来,诚实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否常年住在这山上?”
欧瑞费尔的态度并不倨傲,但嗓音与眼神都充满威严,加之那张无法辨别年纪的睿智面孔,让东来人觉得自己是在面见人类的至高君王。他起身站直,再弯腰行个礼说:“是的,我的名字叫做乌翻图鲁,是这群人的首领。我们在严寒的冬天耗尽了储藏的粮食,不得已才来这里找点吃的。”
乌翻图鲁回避说“偷”——这引来瑟兰迪尔的一丝冷笑。
“所以你们在夏秋季节,山路不再封冻的日子里并不缺少什么,”欧瑞费尔说,“因为生活在西列刚的人类必须经过这附近才能前往泰格林,而他们的马匹上不可能什么也不驮运,对吗?”
见自己和属下的营生被一眼看穿,乌番图鲁也不打算遮掩,满不在乎地回答:“对,我们靠山吃饭,南北商路是我们的地盤。”
“以抢劫自己的同族为生且不知羞耻……你们这样的人,是否听命于魔苟斯的召唤?!”欧瑞费尔忽然声色俱厉地问。
“不!”乌翻图鲁瞪着眼摇头,露出类似于伊甸人骄傲又顽固的表情,“我们既不听命于维拉也不听命于魔鬼,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任何人驱策。”
“不受任何人驱策……”欧瑞费尔微微眯了下眼,“那你可知道最高隘口的情况?”
听到这儿乌翻图鲁意外大笑起来,笑完说:“我早该猜到你们是想通过隘口,可那是痴心妄想!一支上百人的半兽人军队在几年前已经控制了那里,修建起堡寨工事,连山那边全副铁甲的矮人都不敢通行。像你们这样显眼的队伍,离隘口几哩远就会被发现。等你们到达的时候,喂了毒的弓箭和绷紧绳索的投石机一定会好好招待你们。”
乌翻图鲁说得轻率又粗鲁,但所说的内容不像是假的。欧瑞费尔神色凝重地与瑟兰迪尔对视一眼,然后说:“人类,我们精灵对魔苟斯的爪牙从不手下留情。除非你愿意为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发誓,以你的骄傲和信誉许诺——你和你的属下将永远不听从魔苟斯或者它的爪牙的差遣。那么鉴于你为我们提供了消息,我可以放你们自由,还会赠你们一些普通粮食和那把你看来十分中意的短剑,但兰巴斯你们不可食用。”
乌翻图鲁的眼睛一瞬间放出了光,脸上的将信将疑在来回打量欧瑞费尔与瑟兰迪尔之后变作喜悦。他单膝跪下,学精灵那样将右手贴在胸前说:“大人!若果真如此我将永远感激你。我发誓,我和我的属下将永远不会听从魔鬼的召唤、受他驱策,只走我们想走的路,做我们山匪该做的事。如有违背,黑暗与悲惨的命运必会降临在我们身上!”
得到这承诺欧瑞费尔轻轻做个手势,传令官费瑞立刻上前将乌翻图鲁带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父子两人。欧瑞费尔起身尔离开座椅,对瑟兰迪尔说:“局势看来很不乐观,我们须要立刻派出斥候做进一步打探。”
“让我和埃勒林去吧,”瑟兰迪尔说,“不止斥候,我要四十名最精锐的战士。”
欧瑞费尔摇一摇头说:“你已经承担过押后的重任,我们的家族也做出了牺牲。突破隘口的任务可以交给其他家族去执行。”
“我的确打算从银锋和飞羽家族挑选合适的精灵,”瑟兰迪尔说,“但我会担当他们的首领。”
欧瑞费尔抬起视线,从儿子的眼中看见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他沉默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可以应允你。不过你要答应我这一战小心,我不愿看到自己心爱的儿子再次受伤。”
这支执行偷袭的队伍不久确定了人选:大部分是辛达精灵,少部分是南多精灵,其中一半剑士一半弓兵——都是东进队伍里最勇猛的战士。他们统一由瑟兰迪尔指挥,埃勒林担任副将。除了两位首领骑马,其他战士步行。所有精灵都不带盾牌,只挎剑或背弓,其中一些还带着连接绳索的抓钩。这支队伍于清晨出发,他们离最高隘口还有大约一天半的路程要走。那一日没有下雪,但天空仍然是毫无生气的灰色。迷雾山终年不散的雾气环绕着他们,令前方的一切都变得迷蒙。艾希薇就站在雾气沉沉的山路边为他们送行,她没有很靠近队伍也没有和任何精灵说话,只是紧抿着唇目送战士们离去。埃勒林在马背上朝人群中的妹妹致意,艾希薇勉强笑了一下,跟着扭过头,似乎是在强忍住泪水。瑟兰迪尔凝神看她一眼,但不曾出声。队伍最终没有为任何送行者而停留,慢慢融入雾气之中。
告别战士们,聚在山路边的精灵开始陆续返回营地。等到只剩自己孤身一人,艾希薇终于落下了眼泪。她直觉这一次离别生死难卜,惶惶不安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就在她站到浑身冰冷的时候,忽然,浓雾之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艾希薇赶紧抬眸,见一位骑士正策马朝自己奔来。行近时高削的身影从马背一跃而下,径直走到她面前。此刻的瑟兰迪尔和普通战士一般装束,着灰衣、披软甲,除了腰挎利剑,身后还背着强弓与箭袋。他拉起艾希薇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她的手心里。
“我不愿在战场上佩戴它,让它再沾染血腥。我想,由你来保管会比较合适。”瑟兰迪尔说。
“这是什么?”艾希薇疑惑地问。
“是多瑞亚斯的荣耀与祝福,是我决心以性命去守护的东西。”
艾希薇心底一动,赶紧垂眸,见瑟兰迪尔的手移开,留在她掌心里的是一枚精巧的白宝石胸针。她熟悉这件饰物,从她第一天见到瑟兰迪尔的时候起,它就一直戴在他的胸前,闪着仿佛星辰一般的莹润光芒。
“我曾立下誓言,不令它因我而蒙丝毫脏污与羞耻,更永不会遗失它。”瑟兰迪尔注视着艾希薇说。
艾希薇含着眼泪笑了,她现在明白了瑟兰迪尔的深意。不再顾忌贵族或者女性的矜持,她紧紧拥抱住未婚夫披挂甲胄的躯体,用尽全力令自己和对方贴紧。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承诺了。我不会再怀疑或者彷徨,从此以后它是你的、也是我的珍宝。我同样会以性命去守护它,誓言永不遗失。”
瑟兰迪尔也抬手回抱了艾希薇,轻柔抚摸她美丽的银发说:“在这儿等待,我未来的妻子,我会带着胜利的消息和你的兄长一道返回。”
珍藏彼此的承诺瑟兰迪尔与艾希薇再次别离,他们都坚信不久就会如约重聚。而与此同时,得到粮食的乌翻图鲁正率着属下沿一条只有他们知晓的隐秘栈道返回位于山腰洞穴里的老巢。这处洞穴蜿蜒曲折,内部大小穴相套,本来是矮人的居所。可自从半兽人驻扎在最高隘口以后矮人便迁走了,乌番图鲁趁机带着属下住了进去。他们不像矮人那样明着与半兽人为敌,半兽人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常年生活在迷雾山中,不时在南北山道上打劫人类的商队。由于他们的居所既隐蔽又险要,所以至今并没有遭到过什么凶狠的报复。
但这一回乌翻图鲁意识到情况严重——才走到洞口附近就有无数弯刀长矛对准了他们。之后他们被拖进洞里的大厅,带到一个脑袋缠满绷带的半兽人面前。这个坐在石条凳上丑陋无比的家伙正是从欧尼恩渡口逃跑的安佛列尔。他吃了败仗、军队折损殆尽,实在不敢回安格巴复命,因此偷偷来迷雾山投奔自己戍守隘口的近亲。一捉住这些山匪,安佛列尔便下令抢走所有人包袱里的粮食——因为他和属下也饿得肚子咕咕叫。一名半兽人从乌翻图鲁的身上搜到了那柄精灵短剑。
捻起银光闪闪的剑锋,安佛列尔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说:“你们东来人什么时候也做起了‘精灵之友’?对于这一点,恐怕我的亲戚卡尔孔多还不知道吧?”
所有匪徒都紧张得直冒汗,只有乌翻图鲁以镇定的嗓音回答:“我们不和任何外族为友,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如果他们身上有被我们看中的东西。”
“这么说,短剑是你杀了精灵以后从他身上抢来的?”
“没错。”
“是什么时候的事?”安佛列尔问,“要知道,我对杀掉精灵的故事总是特别感兴趣。”
“去年。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商道上路过一个独自骑行的精灵。我们用了绊马索,得到了他的财物和这把剑。之后我们焚烧他的尸体,送他灵魂归西。”乌翻图鲁迅速编造了一个故事。
这时一名半兽人捧着一个从某位匪徒身上搜来的小包给安佛列尔查看,里面包着一些兰巴斯干粮,还算新鲜。安佛列尔顿时大笑着离开石椅,举起手里的精灵短剑抵着乌翻图鲁的喉咙说:“你谎话说得不错,可惜,被属下的贪心出卖了。除了土豆,他还从精灵那儿偷了兰巴斯。现在告诉我实话吧,精灵在哪儿?他们并没有走远对不对?”
乌翻图鲁默不作声,哪怕剑尖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肉,血顺着他的领口淌下来。其他匪徒虽然都吓得脸色发青,但见到首领的样子,没有一个回答安佛列尔的问题。
“看起来似乎是些好汉,但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安佛列尔说着把剑扔到一边,命令将这些匪徒全身绑缚吊到石穴顶上,好让他们眼看着自己和属下在大厅里吃喝作乐。
这样过了一夜,终于有名**难耐的匪徒开口了:“请给我点水和食物吧,我愿意告诉你们关于精灵的事!”
乌翻图鲁立刻狠狠地呵斥了他,警告说:“你若听从魔鬼的差遣必将触动我的誓言,黑暗和悲惨的命运会降在你身上!”
“那只是你的誓言,”匪徒急切地反驳,“我不要为你的誓言在这儿被活活饿死或者被杀死。”
乌翻图鲁不再说话了,只用凶狠的眼光瞪着那人。
“你是聪明人。”安佛列尔赞扬这名匪徒说,之后令属下将他释放,又给了他一只烤好的土豆。“现在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事吧。”
“是,大人,”匪徒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回答,“精灵们就在悬崖上扎营,从一条矮人的栈道可以爬上去。我愿意带你们去找那条路,不过找到路了你们要立刻给我自由!”
“当然,”安佛列尔狡猾地笑笑,“我以首领的身份答应你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