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冰雪覆盖的草根重发新芽,西瑞安河恢复湍湍急流,贝尔兰的春天如期来临了,唯有横亘在安格巴大门前的山谷永远阴沉凄凉。一支众达千骑的座狼骑兵就从那扇又阔又黑的拱门里鱼贯而出,领队的半兽人头目叫安佛列尔,除了丑陋之外他的凶狠狡诈也一样出名。这支队伍行出山谷不久,几名斥候便在安佛列尔的授意下飞一般直奔欧西瑞安而去。
其时欧西瑞安北面与西面的三座要塞上,原本驻守的绿精灵守卫已尽数替换成灰精灵,一场在恶魔鼻子底下的迁徙从冰雪初融时起已经开始了。绿精灵首先南撤,他们的战士少百姓多。这些迁徙的百姓赶着载满财物的马车,拖家带口,脚程根本无法加快。还好有诺多至高王吉尔加拉德作出安排,一支船队由海港出发,顺着化冰的西瑞安河往东至欧尼恩渡口接应他们。之后出发的是辛达族和愿意同行的绿精灵们。他们要走的都是山路,欧瑞费尔下令所有精灵只携带最少的行装,抛弃沉重的财物。战士们也都卸下了合金重甲,只穿轻甲上路。
当安佛列尔的半兽人部队兵临城下的时候,欧西瑞安已几乎空了。只是从边境上看一切似乎照旧——三座要塞的城头都挂着辛达与南多的双王旗,要塞里的士兵也按时轮班巡逻,只是互相之间的对话已经由南多语变成了辛达语。安格巴的半兽人根本无法辨识两种语言的微小差别,因此安佛列尔得到的消息是欧西瑞安依旧防守严密,辛达与南多也依旧同盟稳固。半兽人的大军在多瑞亚斯境内暂且留驻下来。但安佛列尔是久经沙场的指挥官,他宁可相信自己灵敏的鼻子也不信任愚笨的部下。观察一段时间后,他决定发动一场骚扰战试探虚实。一支百人队伍朝着三座要塞中的一座出发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雨夜,隆隆犹如战鼓的雷声从天边滚来,大雨瓢泼落下。半兽人部队刚一接近要塞便遭到了精灵弓箭手们的反击,城墙上立时吹响号角。这号角声向来意味着不久就有增援到来,但安佛列尔不允许他的部下后退,他已注意到自己所遭遇的抵抗比从前削弱了,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攻下这座要塞。
那一夜戍守这座要塞的精灵全部战死,直到最后一名战士倒下也没有任何增援从后方赶来。可是当安佛列尔在第二日的清晨面带得意之色登上岗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忽然变成了恼怒——一夜间,另外两座要塞上的王旗消失了!他迅速派出探子,得到的报告是不仅这些要塞里没有一名士兵,连附近的农庄都空无一人!安佛列尔现在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原来精灵们吹出的号角声并非求援讯号,而是在通知最后一批族人撤离!这些精灵战士以必死的信念坚守在要塞上,迷惑了魔苟斯的部队,为自己的同伴争取到尽可能多的转移时间。
盛怒的安佛列尔立刻派出所有的斥候在附近搜山——那里茂密的山林比南面的平坦地带更容易藏匿,趁着夜色撤出的士兵极有可能还藏在那儿。就在斥候们进入山林的时候,瑟兰迪尔也集合了之的部队。除了被攻破的要塞,另外两处要塞的士兵一个不少的赶来了。这些辛达战士都骑在马上,腰挎宝剑,背负强弓和箭袋,可看起来却无精打采。这时东迁的主部队已经离他们数百里之遥,即便轻装简行这也不是一段容易追赶的路程。况且舍弃同伴的负罪感正折磨着他们,每位精灵的脸上都写着哀伤与沮丧。
“如果死去的族人不能换来你们活着走出这片森林,那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瑟兰迪尔严厉地说,“抬起你们的头看着我,别让我的话成真!”
所有精灵真的依言扬起头颅,振作起精神。他们本就是瑟兰迪尔亲自挑选出的精兵,此刻,即便他们眼中还残留着哀伤,沮丧已经消失了。没有帐篷也没有补寄,这些战士只带着水和兰巴斯上路——困了便在湿漉漉的林地里铺上毡毯休息,饿了吃冷水和干粮。只要停下来,瑟兰迪尔一定会派出机敏的哨兵警戒四周。不久,精灵们发现了追踪而来的半兽人斥候。可瑟兰迪尔下令不得猎杀他们,避免引起敌人主力部队的注意,只是在斥候靠近时立刻动身转移。这样一来即使座狼的鼻子很灵,即使敌人好几回都非常接近精灵们的休息地,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找到过精灵。
一连数日毫无所获终于逼得安佛列尔认真考虑起精灵们迁徙的去向。在狡猾的他看来,东去的路线横阻着蓝山与险峻的迷雾山,北面最高隘口又在安格巴阴影的笼罩下,相较起来,精灵聚集的西瑞安河口显然是更加理想的迁徙地。安佛列尔于是决定亲自带领部队向南追击,同时下令驻扎在多瑞亚斯的半兽人也立刻拔营赶来支援。
如今南贝尔兰平坦的大陆上,一场半兽人与南多精灵的速度角逐正在展开。在边境要塞被攻破四日后,第一批半兽人追上了押后的精灵部队。绿精灵战士们在奈恩维的指挥下英勇对敌,将这支半兽人队伍尽数歼灭,只有头目安佛列尔侥幸逃脱。那时候绿精灵百姓们已经在欧尼恩渡口依次登船前往下游,但由于船只不足,下行的时间拖得很长,多瑞亚斯的半兽人大军逐渐追赶上来。
为拦住敌人,绿精灵战士们在渡口附近结成了重重的长枪盾剑阵。但无论他们多么英勇,也不足以抵抗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后来到达海港的绿精灵们用眼泪写下了诗歌,记录这场惨烈的大战。从白天到夜晚,精灵部队节节败退,欧西瑞安领主奈恩维英勇阵亡,数百精灵战士惨死沙场。渡口也被半兽人放火焚烧,不少百姓死于非命。这场令精灵们痛心疾首的战斗直至吉尔加拉德派来支援的大船赶到才扭转了局势。半兽人大军最终被诺多军队击溃,可安佛列尔又一次逃脱了。
那一夜,欧尼恩渡口冲天的火光即使远在蓝山上也能望见。瑟兰迪尔和跟随自己最后撤出的精灵们一道朝着渡口默默致哀。他们都披着灰色的斗篷,戴着兜帽,马匹在山崖前一字列开。但除了致哀他们什么也不能做,正如同之前他们也舍弃了在要塞上坚守至死的族人。知晓这场惨剧的灰精灵并不多,其中大部分又主动选择了缄默,因此在南多族身上发生的事直到很久以后才被东进的精灵们知晓。沉沉夜幕下瑟兰迪尔终于拉转缰绳扭头离去,将他自出生时起一直生活并为之流血的贝尔兰大陆置于身后。其他精灵也都这么做了——他们比之前更加渴望追赶自己的族人。
现在东进的队伍里,埃勒林是所有南多精灵的领袖。他一路都在担心着那些留守要塞的辛达战士,而原本戍守那里的是他和族人。当会议上瑟兰迪尔提出这个计策时,他立即表示愿意承担押后的重任,但欧瑞费尔驳回了他的请求——无论他多么不愿逃避责任,现在的他都必须和追随他的族人在一起。自离开欧西瑞安,一连十余日埃勒林的心思都徘徊在身后。这段日子里,东进的队伍已经穿越了广袤的雅西顿荒原、绕过风云丘,逐渐攀登上迷雾山脉的前哨——萨督姆高地。一路几乎算得上顺利,除了在风云丘附近他们遭遇了一小股半兽人的袭击。那场仗辛达与南多战士取得了全胜,杀死了所有自黑暗山坡上蜂拥而下的敌人。不过埃勒林知道,取胜是因为精灵们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如果是一支力量单薄的马队遇到袭击,那结果可能难以预料。随着时间推移,埃勒林的心越来越焦急,时常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久久回望身后。终于,在某个山风呼啸的傍晚,一匹白马和马背上的骑士风驰电掣般率着众骑追来了!埃勒林头一个发现,并调转马头迎了上去。
尘土飞扬,数十骏骑从埃勒林身侧疾速掠过并继续向前,一直汇入到辛达族队伍爆发的欢呼中去。但骑行在首位的精灵却为了他拉缰驻马——两匹早已熟识的马儿打着响鼻互相嗅闻着,两位朋友在黄昏的微光中重逢了。此时的瑟兰迪尔满身风霜,刚刚逆风奔驰的锐气在他下马的一刻消褪了。他神情复杂地与埃勒林拥抱,可埃勒林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一味沉浸在喜悦中。他松开瑟兰迪尔,又赞美一声伊露维塔,说:“感谢主神送你这般完整无缺的归来,免去某人日夜忧心。”说完他笑着侧过身,在他身后出现的是美丽的艾希薇。
即使换下丝绒长裙只穿着朴素的骑马服,牵着棕色安第斯骏马的艾希薇也是所有精灵中最惹人瞩目的一位。她如雪的肌肤比在隆德尔时看起来更苍白些,秀眉下的双眸如此明亮,仿佛折射着星辰之光。这是两人自雪地里别后第一次相见,艾希薇的眼眶瞬间湿润了,那眼中的柔情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可瑟兰迪尔只是郑重低头向她行礼致意,右手的掌心贴合在胸前又轻轻放下。艾希薇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这时欧瑞费尔的传令官费瑞疾驰过来,埃勒林拍拍瑟兰迪尔的肩说:“快去见你的父亲,不止我和妹妹在担心着你。但一定记得扎营后来找我,我要给你看些好东西。为了它,我可不惜违抗了你父亲的命令。”说完他眨眨眼,笑搂着艾希薇一道离开。
那夜精灵们筹备起一场晚宴,热锅里煮着香浓的土豆与新猎来的肉食,诗人重拾竖琴吟诵起优美的歌谣,尽可能丰盛地为迟到的勇士接风。席间是没有酒的,虽然两族精灵中热爱美酒的不少。但作为非必需的物品,酒被欧瑞费尔下令禁止携带。因此当宴会结束瑟兰迪尔踏入埃勒林的帐篷,见毡毯上放着满满一大瓶红酒的时候,竟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这是我能喝到的最后一瓶明尼莫尔酒——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一点。”
埃勒林正襟危坐在酒瓶前,神情严肃得令瑟兰迪尔几乎要发笑。
“我带上它时就发誓要和你一道喝尽它,将来就算喝不到了,至少我们可以一道伤心。”
瑟兰迪尔轻轻挑眉,“那我要是没有如约赶来呢?”
“我就把它倒进安都因河里,永远记住是你害我没有喝到它!”
瑟兰迪尔艰难忍住已到唇边的笑意,撩起披风下摆坐下来,两位朋友珍而重之地对着这瓶酒。
“不用酒杯?”瑟兰迪尔问。
“那种脆弱的东西要怎么带?”埃勒林一面抱怨一面拾起身边的空水壶,拔开酒瓶的塞子往行军壶里满满灌上一壶酒。“嫉妒我吧,朋友,往后我喝的每一口泉水都会带上酒香,”埃勒林说着把还剩多半浆液的巨大酒瓶递给瑟兰迪尔,“这些你尽管喝。”
瑟兰迪尔不动声色地接过酒瓶,却也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壶,将里面的余水全折进了仆人刚刚奉上的洗手盆里。“我不认为你有引我嫉妒的能力,或拥有引我嫉妒的东西。”瑟兰迪尔慢悠悠道。
“讲得好!我俩之间要有嫉妒这回事也一定是我嫉妒你。要知道我妹妹可是我最宝贝的,却就要被你抢走了。”埃勒林终于自己忍不住笑说。
瑟兰迪尔眸光闪了闪,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将酒灌进水壶。那一晚两位朋友都喝了许多的酒,连瓶中的余酒都你一口我一口地干尽,也聊了许多事——关于永别的故土、关于路途上的遭遇。也许埃勒林喝得更多些,不胜酒力躺在毡毯上睡着了,瑟兰迪尔则始终清醒着。后来他为埃勒林熄了油灯,一个人悄悄走出帐篷,才发现艾希薇不知从何时起候在了帐外。气温很低,艾希薇在骑马装外多披了一件深绿色的披风,披风的领口和下摆都点缀着星形花朵的刺绣——这让她即使身处荒野中也显得优雅和尊贵。
“你应当在帐篷里休息。”瑟兰迪尔说。
“这些日子难得有能见到星月的时候。”艾希薇说着抬头望望并不澄澈的夜空。云朵不时遮蔽住弯月,过一会儿又被风吹离,群星的光在晦暗的天幕若明若现。但即便如此,气候恶劣的迷雾山出现这样的夜晚也是难得的。“能陪我在空地上散会儿步吗?”艾希薇收回远眺的视线问。
瑟兰迪尔没有拒绝未婚妻的请求,两人并肩沿着山路往前走。夜风一阵一阵——刮过荒山草甸,也刺痛肌肤。但艾希薇毫无停步的意思,直走到一处可以眺望西方的垭口。这里的风更凛冽了,他们眼前除了群山的暗影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你的神情那么沉重?自从你回来以后。”艾希薇轻声地问,话语几乎被风声湮没。
“如果眼见着族人死去,甚至是你令他们这样死去,谁也不会轻松。”瑟兰迪尔说。
“可直觉告诉我不止如此,”艾希薇难掩焦虑地皱眉,“撤离时,你是否有我父亲和亲族的消息?”
“如果我说没有,希望这不会令你不快。”瑟兰迪尔看向她回答。
风一刹停歇,两人也陷入静默。彼此注视一刻艾希薇低下头,一滴泪水从脸庞滴落。她哀伤地说:“自从离开欧西瑞安,一个噩梦总纠缠着我。梦里到处烈火肆虐,我看见我的族人被残忍地杀害,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在火海里四处乱闯,不论走到哪儿都只我一个……”
“那只是梦!”艾希薇的哀伤让瑟兰迪尔感觉一阵心痛,他的眼神变得沉重又复杂,“况且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身边还陪伴着爱你的兄长。”
“那么你呢?”艾希薇陡然直视他,颊上仍残留着晶莹的泪痕,“你是否真的因为爱我而同我订婚呢?或者只是为了……”说到这儿艾希薇紧紧咬住了下唇。
“……为了得到你父亲和你家族的支持。”
瑟兰迪尔沉默一下,终于清晰地说出未婚妻无法出口的话。羞愤一瞬间出现在艾希薇的脸上,她立刻转身要走却被瑟兰迪尔扣住了手臂。
“事实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瑟兰迪尔说,“在隆德尔的时候,你的远见、忠实和聪慧每一样都吸引着我。我想要得到你的陪伴,正如你向我要求的。”
“可这不是爱情!”艾希薇激动地说,眸光一刹明亮闪动。
“也许不是纯粹的,但是真实的。我也会有渴望得到支持和陪伴的时候。”
瑟兰迪尔的话令艾希薇的神情柔和下来。她慢慢转过身,从注视自己的的那双眼里发现了暗藏的疲惫和温柔。
“吸引着我的还有你的美丽、你的眼泪。相信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瑟兰迪尔说着慢慢地贴近她,两人的眸心中倒映着彼此。艾希薇在那一刻垂下眼帘,身体微不可查的战栗,又一滴泪水从她微微扬起的脸庞滴落下来。瑟兰迪尔犹豫一下,以指腹揩去她的眼泪,之后执起她的手吻了吻她无名指上的银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