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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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孩子永远习惯不了北京秋冬季节的干燥,方如喜洗完脸觉得脸上的皮肤干干的,很不舒服。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到艾筱澍的桌边,想偷偷借用一下艾筱澍的蒸脸仪。

她的手伸过去,却在中途缩了回来。

蒸脸仪至少要用十分钟才有效果,万一用的时候有人回来就尴尬了。

方如喜收回视线,目光又落在南庄桌上的那瓶日本薏仁水上。那是最近刷爆朋友圈的爽肤水,方如喜一直想“剁手”,不如现在先试试?试用一点点也看不出来吧?

她屏住呼吸,拿起那瓶薏仁水,打开盖子倒到手心。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吓得手一颤,薏仁水倒了满手,甚至溢了出来,泼洒了一地。

方如喜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冷汗从额头上渗出。幸好外面走过的不是她宿舍的人,脚步声消失了,方如喜这才发现那瓶薏仁水已经倒出来大半瓶。

糟了糟了!完蛋了!她急得唇干舌燥,面红耳赤,呆愣了几秒,突然灵机一动,抓起自己那瓶在微商手里买的几十块的爽肤水,急急地掺到那瓶薏仁水里。她双手颤抖得厉害,险些把瓶子掉下来砸碎。

等掺够了分量,她才松了口气,喘息着把“烫手山芋”放回到南庄桌上。

那天晚上,南庄洗完脸,一如既往地在脸上抹薏仁水,察觉到一旁方如喜的视线。

“怎么啦?”南庄转过头问方如喜。

方如喜慌忙满脸堆笑:“没事没事,我就是觉得你这个蜡笔小新的发箍很有魔性。”

其实半夜就感觉到脸上很瘙痒,南庄迷迷糊糊地用手抓了抓,因为太困,很快又睡过去了。第二天她是硬生生被痒醒的,坐起来抓起镜子一看,吓得啊地尖叫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杨培培揉着惺忪睡眼看向南庄,瞬间瞪圆眼睛,“天哪你的脸!”

镜子里,南庄满脸红疙瘩,眼睛肿得像灯泡一样。

她感觉整个脸火烧火燎的,又痒又痛。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毁容了?”杨培培下床过来看。

冷静下来的南庄反而安慰她:“别紧张,过敏了而已。我原本就是过敏肌,过敏原很不稳定。只是最近我没有乱用护肤品啊,好奇怪。”

方如喜在一旁脸色惨白,看都不敢看南庄,闭着眼假装继续睡觉。

“你这过敏太严重了,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杨培培说。

南庄在床上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不,上午我还有专业课。”看杨培培一脸担心的样子,她笑了笑,“没事,又不是第一次过敏,我会去药店买点西替利嗪和氯雷他定。”

北京雾霾严重,宿舍的每个人都备有一大包防PM2.5的口罩,南庄抓出一个新的白口罩戴上,再戴上一个黑色MLB棒球帽,压低帽檐,就出了门。

南庄是作曲系的,杨培培是钢琴系的,专业课不同。这天上午杨培培没课,趴在床上用手机看“《至尊荣耀》高校赛”的决赛,北京体育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的终极PK。

大神会不会太轻敌了?决赛竟然没用他最拿手的诸葛亮,而是用了兰陵王。兰陵王是刺客,虽然前期很“脆皮”,防御力低下,但是后期发育好了,利用位移和埋伏偷袭,就是“人头收割机”。这时屏幕上传来兰陵王霸气的台词:“刀锋所划之地,便是疆土。”

杨培培瞪圆眼睛,紧盯着屏幕,看兰陵王先是去敌方野区捉了两个打野的射手,然后和队友一起拿了一个法师一个战士,最后连续几个斩首,最后一招“寒冰惩戒”,耀眼的光让屏幕的其他部分都暗淡下去,敌方经济最强、带carry的百里守约分分钟被击杀。

五连绝世!Aced!团灭!

酷炫的光让杨培培的肾上腺素飙升!

下一秒,水晶爆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victory!

“赢了赢了!大神赢了!大神拿冠军了!”杨培培从床上跳下来,手舞足蹈。

正好艾筱澍直播完回到宿舍,瞥了眼疯了似的又跳又叫的杨培培。

很快杨培培的手机屏幕里,画面切换成北体大冠军队在微博上直播。

“太棒了,我的王者少年们!今晚有没有庆祝活动?”

“必须有!”

画面从其余三个男生的脸上一掠而过,落在五人冠军队颜值最高的一男一女脸上,那两人动作一致地微笑着朝镜头挥手,连话语都不约而同:“Hello,大家好!”

杨培培一脸“痴汉”笑地望着直播中的大神。真人绝美,上镜更逆天。

美人在骨不在皮,皮相美的很多,但骨头长得好就是老天爷的偏爱了。大神眉骨和鼻骨很高,五官英气深邃,颧骨和鼻翼持平,笑起来如春水荡漾,看得她全身发酥!

“帅啊……”

美中不足的是,大神旁边还紧挨着一个女生。平心而论,那女生挺美挺仙的,一头红棕色俏皮小鬈发,白色针织毛衣搭配蓝色牛仔高腰短裤,两条大长腿交叠,白得晃眼。

杨培培皱起眉头,嘀咕了句:“这谁呀?”

屏幕上,博主正在调侃这一对儿:“国服第一诸葛亮和国服第一孙尚香,你俩真是绝配!比赛的时候互相配合,线下两人关系还这么要好,颜值又都这么高,干脆在一起吧!”

杨培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屏幕左下角被“在一起”刷屏了。

杨培培忍不住爆粗,气得差点摔手机。

直播画面里,女生娇俏地用手轻捂着嘴笑,大神也没有回应,笑得意味不明。

博主继续说:“今晚你俩也要去北大畅春园的酒吧?继续撒‘狗粮’?”

大神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说:“是,我们也要去。”

等等!杨培培一下子站起来:“我们?”大神什么时候跟那个女生是“我们”了?

屏幕左下角又爆了,一行行字飞速地刷过,大多数是“虐狗”“屠狗”等字眼。

“我们”那两个字在杨培培的脑海里萦绕着,挥之不去,搅得她心烦意乱。这大神的暧昧对象也太多了吧?中央音乐学院有一个,现在又来个国服第一孙尚香?

“心塞啊!”杨培培不禁大喊一声,“还没追大神呢,就一堆情敌!”

艾筱澍难得来了谈兴,一边敷面膜一边沙哑着嗓子推测说:“他们也许只是炒CP、博关注而已。那个女生和大神闹绯闻,不但可以成为话题焦点,还能通过捆绑营销提升知名度和人气,何乐而不为?”

杨培培闻言,扑到艾筱澍的床上:“天哪!水这么深?”

“都是套路。凑出一对CP感十足的‘情侣’是被验证无数次、可以用作人气保证的王牌,因为CP可以带给粉丝无限遐想,而时不时地互动‘发糖’也可以契合粉丝的小心思。”

“所以大神其实和那个女生没什么?”杨培培眨巴着眼睛问。

全程围观的方如喜走过来拍拍杨培培的肩膀:“真相只能靠你自己去调查了。”

“好!今晚我就去畅春园的那家酒吧调查清楚!”

畅春园食街这家酒吧是专门针对大学生群体的量贩式酒吧,内设有独立KTV包房。林则熙刚坐下,红棕小鬈发的女生就端着两杯鸡尾酒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杯龙舌兰日出。

“林大神,之前我求你那么多次,拜托你和我炒CP、闹绯闻,好给我的微博涨涨粉,你都不同意,这次怎么主动让我蹭热度啊?”

林则熙抿了一口鸡尾酒,纤长的眼睫毛柔软地低垂着,并不言语。

女生转念一想:“想必大神你也没那个闲工夫,肯定是另有所图吧?听说你其实有女朋友,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故意和我暧昧,让你女朋友吃醋吧?”

林则熙动作微顿,眼波一闪。

“怎么,被我猜中了?不过,还是要谢谢大神你利用我,帮我推到好友榜的热搜上去。”

她站起身想离开,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对了大神,刚刚我在卫生间看到一个女生,鬼鬼祟祟的,该不会是你女朋友吧?她看我们直播,知道我们在这家酒吧聚会,所以跟踪你过来了?”

林则熙脸色微变,坐直了身体:“什么样的女生?”

“卫生间光线很暗,我也没看清楚,就只记得她戴了顶棒球帽。”

等女生离开,林则熙的视线透过人群,看到玻璃门外立着一个戴帽子的身影。他站起身,迈开大步朝门口走去,人群被他冲撞开来。可他到门口时,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林则熙单手插兜,剪影般立在灯光迷离的角落里,薄唇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南庄刚回到宿舍,就收到杨培培的微信。

杨培培先是发来一条地理位置,地点是北大畅春园,然后是一条语音,背景很嘈杂,勉强能听清:“太晚了,南庄你来接我一下行不?”

“你怎么跑到北大去了?”南庄只好又戴上口罩和棒球帽,走出宿舍,“等我。”

打了辆车,四十分钟后南庄就到了那家酒吧门口。

啪地关上车门,南庄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北京的秋冬季节,不是风就是霾,今天刮了一天的北风,气象局还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所以夜晚空气寒冷凛冽。天空被明月辉耀成幽蓝,两棵参天古松盘虬卧龙地立在路旁。

南庄低下头给杨培培发微信,结果半天没发出去。

还以为手机坏了,南庄关机重启,折腾了半天才发现没开“移动数据”。

她不知道,在她捣鼓手机的时候,暗夜里有一双幽深的眸始终紧盯着她。

正要打开4G,手腕倏地被攥住,南庄还没反应过来,腰就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揽住。前拉后推,她被迫迈开步子,刚要惊呼出声,就对上那清亮的双眸,尖叫卡在她喉咙里。

哗!偶尔有车飞驰而过。

从路旁到大楼背后,那人脸上半明半暗的光从橘黄的路灯光变成了皎洁的月光。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南庄一开始就拼命甩开林则熙的手,倒退几步,满眼戒备。

林则熙歪着脖子,双手插兜,笑得很邪气,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不说话,南庄只能先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这演技我给满分。”他挑眉,笑意更深。

南庄一头雾水:“什么演技?你没事就让开,我还有事。”

林则熙收了笑容,撇撇嘴:“你的事不就是跟踪我、偷窥我吗?”

“什么?”南庄皱眉。

“难为你这么全副武装,帽子、口罩齐上阵,怎么不加一副墨镜?”

林则熙说着,伸手来摘南庄的口罩。

南庄毫不客气地打掉他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怎么,被发现就恼羞成怒了?”

看林则熙嘴角又勾起那欠扁的笑容,南庄实在忍无可忍,提高音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吧?我刚刚到这里,你少给我扣罪名!”

林则熙静默了两秒,嘴角继续上扬:“你以为我会相信?”

今天又没有雾霾,她戴什么口罩?而且大半夜鬼鬼祟祟地跑到北四环来?

“你相不相信关我什么事?”南庄向前迈开一步,“懒得跟你解释,让开!”

可很快,她的左手手腕又被攥住了。他果然很难缠。

“我送你回学校,太晚了,不安全。”

“不需要!跟你在一起才不安全!”

南庄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宣告失败。她转过脸,棒球帽和口罩间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林则熙收敛了笑容,眼神像钩子:“别这么瞪着我,否则我又想强吻你了。”

南庄咬牙,气得跺脚:“林则熙,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一厢情愿?”

林则熙目光蓦地一冷:“一厢情愿?”

“上次BGM选拔,我的曲子明明风格不对,你为什么要点赞、转发我的微博?你想把我挺到微博人气第一,却不想想,这样别人会怎么看我?靠潜规则上位?”

林则熙一声不吭地听着,嘴角开始不悦地下沉。

在气头上的南庄继续发泄自己的情绪:“还有上次我去相亲,我室友告诉你了对不对?所以你才那么失控?你明明知道我是拒绝的、是被逼的,那你朝我发什么脾气?”

林则熙纤长的睫毛悄无声息地颤抖了一下。

南庄干脆一次性把话说完:“我们领证结婚,本来就是互惠互利,我可以拿这段婚姻做挡箭牌,反抗我家里安排的商业联姻,而你,以后可以拿到你心心念念的北京户口……”

“所以你对我毫无感情?”林则熙蓦地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和语调都冰冷刺骨。

南庄的鼻尖微皱了皱,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反问:“难道你对我有了感情?”

林则熙眉心一颤,握紧南庄手腕的手加大了力道,攥得南庄痛呼出声:“疼!”

与此同时,“怎么可能?”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四个字从林则熙的薄唇中吐出。

下一秒,他暗潮汹涌的阴鸷表情,就被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取代:“楚南庄,你何必自作多情?”

南庄没有觉察到林则熙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再度用力,试图甩开他的手。

这一次,她甩开了。

南庄倒退几步,和林则熙保持距离,右手揉着发红发烫又疼痛的左手手腕。

“是我自作多情?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其实毫无瓜葛。过几天我要去九艺游戏面试,如果以后我们在九艺游戏见面,希望我们能演好陌生人的角色。”

南庄咬牙切齿地说完,手机响起,是杨培培。

她转身一边接电话一边朝酒吧门口跑去:“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林则熙则依然站在原地,双眉微蹙,薄唇紧抿,插在休闲裤裤兜里的右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一路目送南庄和同样戴着棒球帽的杨培培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飞驰过深夜的街道,扬起一堆飞舞的银杏树叶。

他穿着一件轻薄质地的银灰色风衣,此刻衣角被风吹起,又萧索落寞地垂下。等出租车驶远了,他迈开步子回酒吧时,突然发现自己左手掌心攥着一样东西。

他脚步一顿,皱眉,摊开手,低头看着掌心的纽扣。

刚刚在攥紧南庄的手腕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竟然扯下了风衣上的纽扣。

而当时他心海的惊涛骇浪正席卷出飓风,以至于他毫无察觉。

从畅春园回学校,一路上听杨培培说她的大神唱歌怎么好听到炸裂、笑容怎么倾国倾城,南庄真想戴一副隐形耳塞自动屏蔽。终于出租车到了中央音乐学院西门,她松了口气。

啪地关上车门,南庄打了个哈欠,杨培培却突然用手肘推了推她:“快看快看!那不是艾筱澍吗?”

这个点儿刚好是她出去直播或者出去玩的时间,看到她有什么好奇怪的?

南庄顺着杨培培手指的方向望去,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倒不是艾筱澍穿了什么奇装异服,而是艾筱澍旁边的那辆超跑,南庄认识。北京富二代的圈子说起来也不算大,南庄不关心八卦,但圈内的一些破事儿,还是会传入她耳里。

此刻艾筱澍并不急于上车,而是站在车边与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调情。

“天哪,她不冷吗?”杨培培咋舌。

这么冷的夜晚,艾筱澍光着一双白皙纤细光滑的大长腿,腰间紧紧裹着黑色超短皮裙,上半身是珊瑚色毛绒外套,配上“黑长直”发型和同样珊瑚色的唇彩,妩媚又不失帅气。

南庄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艾筱澍。

杨培培已经挥舞起手臂,喊了声:“艾筱澍!”

艾筱澍闻声抬头,看到南庄和杨培培,低头跟驾驶座上的男子打了个招呼,然后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

杨培培还没等她走近,就兴奋地说:“大神和那个女生果然没什么!”

艾筱澍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既然她过来了,南庄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

“艾筱澍,”南庄低声叫住转身要往回走的艾筱澍,“你等一下。”

等艾筱澍转过脸,南庄走近几步:“那个男的我认识。”

南庄再走近一步,直勾勾地望着艾筱澍:“你知道他的外号吗?‘三里屯炮王’。”

她说完,侧头看艾筱澍妆容精致的脸。一如她所料,艾筱澍脸上毫无波澜。

南庄言尽于此,后退一步。

艾筱澍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还有什么事?”

杨培培这才反应过来,圣母心爆棚,抓住艾筱澍的手:“你别被骗啊!”

艾筱澍推开杨培培的手:“都是成年人,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杨培培皱眉加了句:“你不觉得恶心吗?”

艾筱澍挑了挑眉:“成年人的世界,从来都是肮脏的。”

见她转身要走,杨培培冲过去,拦住艾筱澍:“等等,艾筱澍,我真不明白,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女强人,很拼,又直播又运营公众号,攒钱去留学,独立自强;可有时候你又精心打扮,希望傍上大款改变命运。”

艾筱澍不发一言地等杨培培说完。

杨培培继续说:“这明明是两种人,靠自己和靠男人。你到底是哪一种?”

艾筱澍目光灼灼:“想要在北京立足,必须两手都抓,缺一不可。”

三个女生有了短暂的沉默。

杨培培还想说什么,南庄拉住了她:“宿舍要关门了。”

艾筱澍刷了浓密睫毛膏的眼睛转向南庄,唇形优雅地吐出几个字:“谢谢你提醒我。”

杨培培无奈地耸耸肩:“艾筱澍,太贪得无厌的话,小心输得一无所有。”

艾筱澍没有回答,转身,径直走上那辆超跑,啪地关上车门。

银科大厦,九艺游戏北京分公司。

咚咚咚!邬靖敲响了音频总监办公室的门。

岑德咏一身定制西装,双排扣戗驳领,深蓝暗格纹,白衬衫外有一件复古板型的马甲,温莎结的领带有优雅的“酒窝”,职场精英范儿交织着文艺气息。

“进来。”他略一抬眸,瞥了眼邬靖,视线又回到显示屏上。

邬靖关上门,走到岑德咏的办公桌前,脖子上的工牌摇晃着,她皱起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喊“总监”,而是语气亲昵地叫了声“老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岑德咏没有抬眼看她。

“可是大家都知道我是老师您的嫡系,您去了AG,我在九艺游戏怎么混?”

邬靖穿的西装外套是时下大热的蜡粉色,轻盈甜美中透着一抹灰色的淡定与沉稳,配以都市化的大廓形剪裁,大气而优雅,内里搭配线条干净的白色连衣裙,显得刚柔并济。

“混?”岑德咏抬起眼皮,“你在九艺游戏是混的?”

邬靖低下头:“不是,我是靠实力和成绩说话的。”

“那不就得了。你业绩第一,谁敢动你?”

邬靖皱了皱眉:“老师,我为什么不能跟着您去AG打拼?”

岑德咏放下鼠标,背靠着旋转皮椅,望着邬靖:“AG的水深得很,我先去探探。等我在AG站稳脚跟,你再来也不迟。你现在实力还不够,跟着我一起进去,只会被AG那些老狐狸杀鸡儆猴。你也不想当炮灰吧?”

邬靖纠结了一会儿,叹息一声:“老师,那我还要在九艺游戏待多久?”

“你这是什么态度?”岑德咏提高声调,“既然还在九艺游戏,就要好好工作。不能嫌弃你眼下的工作。我说过多少次了,能力与态度无法并存时,态度永远更重要。”

邬靖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低着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嘟嘟!内线电话响起。

岑德咏接通,打开免提。

助理的声音传了过来:“总监,五个实习生来面试了。”

“让他们三分钟后按顺序一个个进来。”岑德咏揉了揉眉心。

邬靖快速调整了情绪,收敛了委屈:“老师,那我先走了。”

“有什么事情还是可以找我,我在AG照样可以想办法罩着你。”

岑德咏的一句话让邬靖感动得鼻子发酸:“谢谢老师!”

等邬靖离开办公室,岑德咏的视线又回到显示屏上的AG高管名录上。

助理放在他手边的实习生简历,他并没有看一看的意思。马上就要离开九艺游戏了,这批实习生他并不在意。前面两个实习生进来面试时,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第三个实习生抱着一把吉他进来,他才出于休息眼睛的目的,转移视线看向她。

“你怎么戴着帽子和口罩?”岑德咏双手在办公桌前交叉。

“我的脸过敏了,羞于见人。”

岑德咏端起助理送来的金骏眉,抿了一口问:“你了解《至尊荣耀》的背景音乐吗?”

“《至尊荣耀》里的所有音效和BGM都是找国外汉斯·季默的团队做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选择和他们团队合作吗?”

“首先,汉斯·季默的音乐风格跟游戏很契合;其次,可以把游戏品质提到一定的高度,作为一个可传承的元素;最后,作为好莱坞配乐大师,他们有一定的市场号召力。”

岑德咏赞许地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不选国内的音乐制作人?”

女生口罩上的双眼眼皮微微垂下,放在膝头的手轻轻地交握在一起:“目前国内多数音乐工作室还属于小作坊模式,组织架构明显不完善,大量使用MIDI软件创作,保真度有损失,效果欠佳,无法制作出高质量、有层次、丰富多彩的音乐。”

岑德咏叹息一声:“入行之前,我有必要告诉你真相——开发商不重视,音乐公司不专业,在整个游戏产业链中,游戏音乐

的地位其实非常尴尬。”

女生点点头,目光却并未退缩。

“我知道,去年我国影视剧、游戏、动漫音乐的总产值约6.64亿元,游戏音乐才1.3亿元,属于小众产业。许多游戏公司距离公测不到十天才临时找到游戏音乐公司做BGM。”女生顿了顿,继续说,“可我愿意为产业的升级、行业的蜕变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岑德咏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热烈赤忱的眼眸。

“好了。我们音频中心现在还缺少一个古风倾向的音频设计师,你可以即兴演奏一下类似于《古剑奇谭》的那种古风配乐吗?”岑德咏说完,意识到这个题目有点难。

《古剑奇谭》的配乐以委婉悠扬又极具古风特色的旋律为主,不仅包含古乐器演绎出来的民族风情,更能给人带来若即若离、虚无缥缈的感受,很难短时间内用吉他演绎。

他刚想换个题目,吉他声响起。

音符极具感染力,似在幽静苍茫的荒原中穿行,海面的月色冰冷宁静,光与暗、水与山、月与影,共同构成一幅宏大的远古画卷。整首乐曲,因为远古而浓郁。

岑德咏闭上眼,静静地听着。一曲毕,他直接打内线电话给助理:“剩下的不用面试了,就她了。”

签合同的时候,南庄的手都在颤抖,也没怎么仔细看合同上的内容,完全是助理小姐姐让她在哪儿签名、写日期,她就在哪儿签名、写日期。她的心脏还是跳得飞快,脸也发红发烫。

她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了九艺游戏的实习生。

搞定合同后,助理小姐姐带南庄简单参观了一下九艺游戏音频中心。

“我们音频中心从上到下,有音频总监、音乐与创意设计师、音频经理、音频设计师和音频程序员,总共有五十多个同事,实习生也有五名。”

中国的游戏开发团队很少会设立独立的音乐制作岗位,一般是由策划兼任,或者干脆在游戏做完之后寻找外包团队。目前只有AG和九艺游戏有自己的音频中心。

南庄走过一个个格子间,工位上大部分前辈戴着耳机,认真地工作着。

大多数是年轻的面孔,整个音频中心散发着一股青春活力又稳健执着的气氛。

“我们采用的是矩阵式的分工模式,根据工作方向、风格类型、项目阶段、地域等方式来划分出不同的项目组,相对比较灵活。”

南庄站在走廊的巨大显示屏前,读着上面激动人心的句子:“电子游戏是继绘画、雕刻、建筑、音乐、诗歌(文学)、舞蹈、戏剧、电影八大艺术形式之后的‘第九艺术’。”

南庄看得热血沸腾,继续轻轻念:“中国网络游戏市场长期处于高位增长阶段,去年已达到1789亿元,并首次超越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游戏市场。”

南庄暗自盘算了一下。在国外一款游戏的音乐成本有可能会占到制作成本的10%,但是在中国,由于缺乏足够的认识,音乐成本不到1%。

可是游戏音乐哪怕是占到整个产业1%的比重,这一市场也将达到惊人的17.89亿元。

助理小姐姐说:“我们岑总监经常说,音乐产业是一个慢行业,它的爆发不是靠资本就能砸出来的,而是需要积累大量的人才、作品和精细化运营。”

南庄转头看向她,目光灼灼:“我相信,在我们的努力下,游戏音乐这个细分领域,一定能借着国内网络游戏产业爆发的东风,乘风破浪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

助理小姐姐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加油!”

助理把南庄送到电梯门口,再折回总监办公室。

“总监,我来收拾一下实习生简历。”她走到岑德咏旁边说。

“等一下。”岑德咏这才想起来看一看,“把刚刚那个女生的简历给我。”

助理从一堆简历中找到一份简历,递给岑德咏。

岑德咏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楚南庄?她是楚南庄?”

“是的总监,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大三在读,每年都拿奖学金。”

助理的话让岑德咏头疼地以手扶额:“我知道。我怎么没注意是她?”

“总监您认识她?”助理狐疑地挑眉。

岑德咏叹息一声,扬起手示意助理:“把邬靖叫过来。”

两分钟后,邬靖嗒嗒嗒地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办公室:“总监您找我?”

岑德咏招手示意助理关上门,助理会意,离开办公室并且带上门。邬靖往后看了看,走到岑德咏的办公桌前:“怎么啦,老师?”

岑德咏把手上楚南庄的简历丢到邬靖面前:“你带这个实习生吧。”

邬靖拿起简历,一看到上面的证件照,就蹙起眉来:“这不是上次靠抱大腿入围的那个吗?”

岑德咏叹息一声,食指指腹揉搓着眉毛:“你想点办法,逼她早点离开公司。”

“怎么?”邬靖狐疑地抬眸,“她也得罪老师您了?”

岑德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总之,你务必要让她一个月内收拾东西走人。”

他耳畔仿佛又响起菅乔染的叮嘱:“我女儿要是去九艺游戏面试实习生,你可千万别让她通过。她现在要忙着相亲、恋爱、结婚,才没空去实习。”

“我知道了,我原本就不喜欢她,她实力不够,就知道暗地里耍手段,令人不齿。”

邬靖的话把岑德咏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海淀区,清河。

拿到“《至尊荣耀》高校赛”冠军奖励的五万块钱后,林则熙在橡树湾小区租了一套94平方米的二居室,月租9000元,被同学们吐槽说太奢侈了,于是他挂在网上找合租。

很快有人来问。林则熙在平台上回复:“16平方米的次卧,送1000元的宽带费。”

对方回:“要不再送个24块凑个整数?”

林则熙:“你是程序员?”

1024是2的十次方,是二进制计数的基本计量单位,是程序员最熟悉的数字,就像医生的刀、画家的笔。林则熙点开那人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是今年十月二十四日发的。

“今天是‘1024’,转换成二进制就是1111111111,嗯,光棍节快乐!”

林则熙笑了笑,在微信上发了条消息过去:“你何时来看房?”

“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404对吧?”

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韭菜味道。

粗黑框眼镜、凌乱的头发、黑色双肩书包、脖子上挂着蓝绳的白色工牌、格子衬衫扎在高腰牛仔裤里、疑似向外公借来的皮带、露出一截的白袜子、脏兮兮皱巴巴的球鞋。

林则熙的视线再往上,看到对方吃韭菜合子吃得满嘴油腻的嘴。

“我喜欢这套房子,因为它是隐身的。”

林则熙皱眉:“什么?”

他转念一想,才明白对方说的是网页上的“404 Not Found”。

对方把最后一口韭菜合子塞到嘴里,然后从旁边抱出一个迷你烘干机。

林则熙诧异地挑眉:“你随身携带烘干机?”

“我有个癖好,写代码累了就喜欢洗袜子,洗完烘干再穿上。”

“你就只有一双袜子?”

“我只有一双脚,当然只需要一双袜子。”

“……”没毛病。

等那个程序员抱着烘干机走进来,林则熙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娇小的女生,脖子上挂着和他一样的工牌。林则熙寒暄了一句:“你们是同事?”

那女生被林则熙的外貌惊艳了一下,脸瞬间红了,羞涩地点点头。

林则熙无意八卦,但是必须弄清楚室友的恋爱状况,于是多嘴了一句:“女朋友?”

“不是不是,”那女生慌忙解释,“虽然是同事,但不知他为什么还没加我微信。”

程序员转过头,直白地解释:“我加你有什么用?我跟你的岗位不需要交流,而且你有什么事直接去我的工位找我就好了。我很少发朋友圈,对你来说也没有用。”

林则熙突然想到《生活大爆炸》里的谢尔顿,不愧是“直男癌”中的翘楚。

女生一脸尴尬,对着林则熙说了句缓和场面的话:“他就是典型的高智商低情商。”

程序员依然耿直:“为什么讲真话就是低情商?为什么你们不能听我的字面意思?没用就是没用,又不是讨厌你才不加的,就是加了没用。”

好意帮同事搬家的女生的脸实在没处摆了,客套了几句就先走了。

林则熙跟程序员说:“押一付三。”

“这房子你是年付的,”他看了看林则熙签的租房合同说,“那我也年付。”

“土豪”?林则熙这才认真地看了下他胸前的工牌。

赵祈哲,移动搜索部,系统架构高级工程师。

林则熙默默地掏出手机查了一下这个职位的薪资,除了有公司股份,还月薪三万元。看上去像月薪三千元的赵祈哲行李很少,不到十分钟,他就坐在卧 室写字台前开始写代码。

林则熙站在门口瞄了眼,巨大的显示屏上,黑色背景中是一排排密密麻麻不知所谓的英文短语和标点符号。电竞椅的上方冒出他至少一周没洗的头发。

偶尔他会兴奋地将椅子旋转一周,满足地说一句:“不愧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

林则熙:“……”

西城区,中央音乐学院。

为了庆祝自己成为九艺游戏的实习生,南庄在淘宝上订了一个蜡笔小新的翻糖蛋糕,蠢萌蠢萌的蜡笔小新顶着他那粗得像毛毛虫的眉毛,满脸红潮地露出小屁股。

“来来来,分蛋糕!下周我就要去九艺游戏上班了!”

杨培培尖叫起来,兴奋地冲过来抱住南庄。

方如喜走过去帮南庄切蛋糕:“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的脸会影响面试。”

南庄和杨培培大快朵颐,方如喜则把她那份放到饭盒里,再小心地放到桌上,然后给方如凤发了条微信:“你还没吃过翻糖蛋糕吧?明天姐去看你,给你带一块翻糖蛋糕。”

“不用了姐,”方如凤很快回复,“我在减肥呢。”

方如喜急了:“你那么瘦,不要学别人乱减肥。”

“不是啊姐,我跟你说,我找了个男朋友!”方如凤发来一个捂脸的表情。

方如喜越发坐立难安,站起来走到走廊上,给方如凤发了语音通话。等方如凤接通,她就压低声音,着急地开口:“你才十八岁,找什么男朋友?”

方如凤没想到姐姐反应这么大:“怎么,姐你嫉妒了?”

“你说什么傻话?我是怕你年纪小,太单纯,被渣男骗了!”

方如凤在那边笑起来:“放心放心,只有我骗他的份儿,我把他当饭票呢。”

“这样更不行!”

方如喜还想说什么,方如凤打断了她的话:“姐,有客人要切榴梿,我先不聊了啊!”

语音通话被对方挂断,方如喜再打,对方没有接通。她只能叹息一声,觉得都怪自己没有关心妹妹。

其实方如凤就在学校附近鲍家街的一家精品水果店打工。方如喜的很多同学都会光顾那家店,楚南庄和杨培培更是那家店的常客。

可方如喜一直不想让她们知道那个系着橘色围裙、干瘦的短发女孩就是她的妹妹,所以她很少去。现在不去不行了,她明天一定要去看一看妹妹的男朋友,把把关。

吃完蛋糕,窗外下起雨来,南庄突然有了赛车的兴致。她对富二代的那些爱好都不太感兴趣,唯独对赛车情有独钟,她难过时喜欢用赛车发泄,高兴时喜欢用赛车庆祝。

眼见是个迷离潮湿的雨夜,所以她叫家里的司机开了一辆配置了雨胎的奥迪改装车到学校门口。她上了车,径直将车开到顺义新开的那家F3级的赛车场。

雨夜,赛道上只有她一人一车。除了路面有些湿滑稍稍难以控制之外,其余完美。

可没过多久,一辆柯尼塞格出现了。南庄一边开一边看,柯尼塞格以一个快速的飘移入弯,在赛道上如鱼得水,车尾的雾灯在蒙眬的雨景里甩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南庄急转弯,掉转头,飞速驶到柯尼塞格正前方。

对方心领神会,降下车窗:“比一比?”

既然是赛车,当然要有对手才够味。

戴着口罩的南庄蓦地皱起眉,望着驾驶座上点烟的男子。火光熄灭后,莫珝摩挲着打火机滚轴上奢华钯金镌刻的法语,那是拿破仑的名句,翻译过来是“我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

孽缘啊,没想到在这里碰上这个二世祖。南庄脑海里灵光一闪,开口:“输的一方要答应赢的一方一个要求。”

显然,莫珝并没有认出她,歪了歪嘴角:“一言为定。”

狭路相逢的两人把座驾开到起跑线上,蓄势待发。

莫珝喊道:“三、二、一!”

哗!数到“一”的时候,南庄与他同时起步。

莫珝有雨天公路赛的丰富经验,趁着南庄的车子轮胎在雨地上加速时有些打滑慢了半拍,他仗着雨胎较好的抓地力,很快冲到前面,挡住南庄的路线。

没关系,只要在转弯的时候利用飘移把差距缩小就行,南庄格外冷静,紧随其后。

经过漫长的加速道,南庄被越拉越远,相差一百多米的距离。

整个赛道有21个弯道,只要经过七到八个弯道,距离就能显著缩小。到第十个弯道的时候,就能够超过他,这样想着,南庄并不急躁。

第一个弯道,莫珝领先入弯,领先出弯。南庄以极快的速度飘移过弯,依然落后。

第二个弯道、第三个弯道……莫珝一直领先。可到第七个弯道的时候,莫珝忽然听到有车辆从后方破水而来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那辆奥迪已经逼近了。

此刻,奥迪与柯尼塞格仅仅差半个车身的距离,奥迪飘移过弯的时候,溅起的水花犹如倒挂的瀑布一般壮观而华丽。

莫珝不无惊讶地挑起眉,嘴角勾起。有意思。

第十个转弯,奥迪车身划出一道快速的弧线,超越了柯尼塞格。

莫珝脸色微变,如此快的入弯速度,那人就不怕出不了弯吗?万一轮胎打滑,就会狠狠地撞上赛道周围的防护墙。够狠的,莫珝的心被吊了起来。

哗!奥迪成功出弯,炫技般亮起车尾灯,冲向终点。

这家赛车场就是莫珝投资的,他换了身衣服走到咖啡吧,一眼看到那个穿黑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戴着口罩的女孩,窈窕的身姿让他皱眉:“女的?”

刚刚听她的声音,他还不确定,毕竟女生有这么好的车技,实属罕见。

莫珝一身深蓝色复古烫花西装,戴着卡地亚万年历腕表的手微微扬起,咖啡吧的女侍应生原本要说的话就全部咽了回去。下一秒,莫珝就对上口罩女孩冰冷戒备的目光。

“刚刚是你开的奥迪?”莫珝右手手肘慵懒地搭在吧台高高的桌面上,似笑非笑。

南庄挑起右眉:“你输了。”

“是,”莫珝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竟然输给了一个女孩。”他直勾勾地望着她,薄唇向右侧上扬,笑容又痞又邪,“现在的女生为了勾搭男生,已经这么拼了吗?”

南庄并不反驳:“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莫珝笑意更深:“愿赌服输。”

“那个要求现在还不到时候提出来,等时机成熟,我再来找你。”

南庄说完,压了压棒球帽,脚步轻快地走向大门。

莫珝看着她的背影喊了声:“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南庄没有回头:“你迟早会知道的。”

为了避免和同学撞见,方如喜特意在早上九点之前,赶到方如凤打工的水果店。

她提着昨晚南庄请客的翻糖蛋糕和刚刚在食堂买的豆浆,准备给妹妹当早餐。等水果店开门时,一个魁梧的圆寸头男生推着一辆自制小吃车过来,正好停在水果店门口。

铁板被刷油加热发出声响。

红色招牌,黄色的字,非常醒目:“手抓饼、鸡蛋饼、烤冷面、煎饼馃子。”

挡风玻璃上贴着蓝色的支付宝二维码、绿色的微信支付二维码。

有几个女生聚在摊位前。圆寸头戴上口罩,同时做三份烤冷面,动作娴熟。

“麻烦多点蒜蓉辣酱!”一个女生说。

“好嘞!”圆寸头的声音很热情。

等女生们拿着烤冷面走了,圆寸头摘下口罩透口气。

方如喜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男人一剪平头,面部五官所有的问题都会暴露出来,所以很自信的人才敢剪圆寸头。而这男生确实长得不赖,发际线硬朗清晰,眉骨突出,鼻梁流畅,山根高挺,下巴微翘。

看着看着,方如喜突然浑身一颤。

“文伟哥!”方如凤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双手勾住圆寸头的脖子,两人在大街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183cm身材壮硕的圆寸头和158cm骨架小巧的短发女孩拥吻,传说中的最萌身高差?

方如喜尴尬得不知该看向何处。

方如凤转过脸就看到了姐姐,笑着朝方如喜挥挥手。圆寸头的目光也落在方如喜身上,方如喜蓦地脸红了。

方如喜硬着头皮走上前,听方如凤满面春风地介绍:“姐,这就是我男朋友,翟文伟。东北爷们儿。怎么样?帅不帅?”她语气里有满满的骄傲。

方如喜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爸妈若是知道妹妹找了一个摆路边摊的,肯定要气疯。虽然家境贫寒,但爸妈还指望她和妹妹嫁个有钱人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呢。

女人有两次投胎,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嫁人。出生没法选择,那至少嫁人的时候要擦亮眼睛。这样想着,方如喜冲上去把方如凤拉到一边,低声说:“你怎么能找个这样的人?”

不料方如凤高声反问:“这样的人怎么啦?他长得帅,又勤劳,你凭什么看不起人?”

这话肯定被翟文伟听进去了。方如喜羞惭得想找个洞钻进去,又气又急,伸手去捂住方如凤的嘴,却被方如凤一把推开:“姐,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这么狗眼看人低!”

方如喜正被妹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不远处一阵骚动。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城管来啦!”

翟文伟慌忙走到推把旁边,推着小吃车就走。可是小吃车太沉,推的速度不快,很快开着执勤车的城管就停在翟文伟旁边,两个穿藏青色制服的城管跳下车挡住了翟文伟的路。

“怎么又是你?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学校门口禁止摆摊!”

“你怎么屡教不改啊?看来不没收你的小吃车是不行了!”

翟文伟一听就慌了,赔礼道歉、点头哈腰地求情:“两位大哥行行好,我找不到工作,就会做这个,全部家当就是这小吃车了,您没收了,我就没法活了!”

城管推开翟文伟的手:“你这是无证经营懂不懂?违法的!要罚款的!”

翟文伟矮着身子双手合十哀求:“不要罚款,求求你们,我真的没钱!”

城管无奈地叹息:“你们这些无业游民啊,既然在北京待不下去,为什么不回老家?”

翟文伟解释:“就是想趁年轻,到北京来闯一闯,说不定能闯出一番天地呢!”

“北京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待的!”

听到城管这么说,方如凤忍不住要冲过去,方如喜慌忙抱住她。

“姐你放开我!”方如凤挣扎着。

方如喜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方如凤拉到角落里:“你看,他自己都没办法立足,拿什么来给你依靠?趁你们现在还没什么感情,赶紧分手,不要再拖了!”

方如凤瞪她:“你说分手就分手?我分手了,你给我找男朋友?”

“你才十八岁,为什么这么着急要找男朋友?”方如喜想不通。

方如凤甩开她的手:“因为我寂寞啊。你有同学、室友,我呢?我同事都是四五十岁的大妈,天天说想她们在老家的儿子啥的,说着说着就掉眼泪。我跟她们有什么共同语言?”

方如喜知道妹妹虽然表面上粗俗,内心其实很文艺,精神追求大过物质追求。于是方如喜叹息一声:“那你可以来找我啊。”

“找你?”方如凤冷哼一声,“你不是生怕你同学知道你妹妹在水果店打工?”

方如喜羞愧地咬了咬下唇:“你快点和他分手,以后我多来看看你、陪陪你。”

方如凤蓦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白了姐姐一眼,嘲讽她的势利:“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嫌弃人家,你就有多高级了?还不是和他一样农村出身,一穷二白?”

方如喜气得跺脚:“我和他一样?我是大学生!他可能一辈子都要摆路边摊!我毕业了可是要到高校当老师、当教授的,还要给你找个好姐夫,一家人在北京团聚!”

方如凤上下打量了一下姐姐,冷嘲热讽:“行行行,祝你早日找到有房有车的有钱人!”

吵了这么久,方如凤才想起自己再不打卡就要迟到了,忍不住啊地叫了声,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冲向水果店。

方如喜觉得头疼得厉害,想要赶快离开,视线却突然落在角落里那个高大壮硕的身影上。

看样子,翟文伟的小吃车已经被城管没收了。

原本想不管不顾地回学校,可方如喜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声明一下。

她还没走近,就和翟文伟的视线交会。

他望着她,突然怪笑了一声:“凭什么你们就高人一等?”

萧瑟的秋风中,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旁边,这个二十来岁魁梧的男人,可怜兮兮孤零零地蹲着,衣领敞开,说完就垂下脑袋埋进衣领里,声音狼狈而悲愤。

方如喜站在旁边,不知该说什么。

“我刚来北京时,送快递、外卖,做保安,后来在中关村卖电

脑,终于有钱去人大清真食堂吃个大盘鸡了,没想到被警察抓了,说我涉嫌诈骗,关了一两年……”

他神思恍惚,顿了顿继续说:“刚刚出来,想东山再起,现在……全部身家都没了!”

翟文伟说完,把脸埋在膝盖之间,低声抽泣起来。

“我们明明都很努力,起早贪黑地奋斗,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肯尊重我们的梦想?我住过唐家岭,清拆时,就住在挖掘机和垃圾堆中,寒冬里断水断电,像狗一样被驱逐。”他一边痛哭一边控诉,“可是北京,不就是我们这些人建设起来的吗?”

方如喜怔了怔,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那是她在地铁的厕所里拿的免费公用纸巾,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了。方如喜想把纸巾递给他,终究还是在半路缩回了手。

他再怎么凄惨,也与她无关,她自顾不暇。

她清了清嗓子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妹妹。”

说完,方如喜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东四胡同,楚御明名下的俱乐部,菅乔染踩着高跟鞋走向水烟厅。

地毯是在叙利亚的Aleppo买的,均价上千美元;水烟壶个个都很精致,烟丝的口味齐全,菅乔染低头嗅了嗅那些烟草:“从沙特阿拉伯进口的?”

侍者点头:“0.05%尼古丁,糖浆,天然香料,里头不含焦油。”

菅乔染微笑:“那年我和御明走在大马士革老城区,隔几步便能看见几个阿拉伯男子围坐在一支水烟跟前,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再加上一壶红茶,便能从午后坐到黄昏。”

一旁的富太太咋舌:“你们夫妻感情真好,还同游大马士革。”

“哪里?老夫老妻,都相看两厌了。”

一身织锦缎掺以金银线织造的无袖旗袍,菅乔染的右手不自然地摸了摸左手手肘。

“你就别谦虚了,你老公是什么人,你还能看得厌?从小帅到大,再帅到老,难得的是一点也不娘炮,就是有股子劲儿,用咱北京的话说,就是‘特顺溜特戳得住的劲儿’。”

“看你把他夸的……”菅乔染话音未落,突然心脏狠狠一抽。

富太太见菅乔染微微怔住,狐疑地转过脸,顺着菅乔染的视线望去,差点惊呼出声。

“你也在啊。”菅乔染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

阿玛尼的燕尾服被侍者挂到衣帽架上,鼠灰色马甲衬托得楚御明五官越发精致,虽缺乏胶原蛋白,但深邃的轮廓和鲜明的线条,让这五十出头的男人独具魅力。

何况他与生俱来一种贵族的气质,舞蹈功底让他的身材挺拔而匀称协调。他整个人状态都很年轻,双眸澄澈,眼睛不大,但足够细长,瞳孔颜色也可以加分。

“抽吗?我给你烧一壶水烟。”

楚御明的声音低沉、磁性,如同子夜时分的大海。

富太太惊讶地捂住嘴:“这么恩爱,羡煞旁人!你太太还不承认!”

菅乔染指了指侍者:“让他们弄就行了。”

楚御明却已经优雅地捋起白衬衫的袖子。玻璃瓶中水装得越多,越能吸收尼古丁。楚御明从侍者手中接过清水,倒进瓶中,再将烟丝塞进烟斗里,用锡箔纸把烟丝装起来。

不少名媛、绅士聚过来,低声讨论。

“恩爱”两个字不时钻入菅乔染的耳里。

水烟的专用烟丝只含有30%~35%的烟草,其余为水果糖蜜。另一侍者送来了烧红的木炭,楚御明装上,对着烟嘴吹了吹,吹好了,换了个金质烟嘴,递给菅乔染。

富太太忍不住开口:“我看我还是别做电灯泡了,你们夫妻慢慢享受。”

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很快,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楚御明和菅乔染夫妻两人。

菅乔染扔了水烟管,倚在墙壁上,双手抱胸,冷冷地望着丈夫:“你这演技,可以拿影帝了。”

楚御明深茶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菅乔染,薄唇中吐出两个字:“过来。”

菅乔染咬咬下唇,不情愿地走到沙发边。

楚御明仰起下巴看着她:“靠近点。”

菅乔染俯身。

慵懒地坐着的楚御明蓦地扬起手,啪的一声一耳光就落在菅乔染的脸上。

菅乔染始料未及,整个人被打到地上,高跟鞋脱落,胸口剧烈起伏,配合旗袍精心盘起的古典发髻乱了,大叶黄花梨的木簪掉落在地,惨白的脸上有鲜明的五指印。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半晌,菅乔染才喘息着低声问:“为什么打我?”

楚御明始终好整以暇地坐着,双腿交叠,语气漫不经心:“上次你在普拉达国贸店打了我的女儿,我只是把那一巴掌还给你罢了。”

菅乔染咬紧牙关,把眼泪从眼眶里硬生生地逼了回去:“我打她,是因为她不肯听你的话去相亲。”

楚御明不回答,依然优雅从容,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色泽如黄金的轩尼诗XO,酒的香味很醇,微妙的花卉、香料和胡椒的香气连在一起,核桃和糖渍果香略微明显。

修长的手指摇晃着白兰地杯,他低头嗅了嗅酒的香味,再轻轻抿了一口,好像刚刚打人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般。

他一边细细地品酒,一边命令说:“站起来。”

菅乔染急促地呼吸着,依然瘫坐在地上。

“过来。”他第二次命令,神情不怒自威。

深呼吸一口气,菅乔染慢慢地站起来走过去,高跟鞋颤颤巍巍。

楚御明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扬起,啪地又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力道更大,菅乔染整个人向后倒退几步,穿着高跟鞋的脚踝一扭,脚上钻心的疼和脸上火辣辣的痛刺激得她眼眶氤氲一片,她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眼冒金星。

因为一直咬紧嘴唇,此刻菅乔染的嘴唇被咬得渗透出鲜血,血腥味刺激着喉头。

楚御明的视线回到那杯酒上,他手指晃动着酒杯,再轻抿一口。

洛克菲勒说过:“三代培养一个贵族。”祖父靠煤矿起家成首富,父亲是房地产巨擘,到了楚御明,刚好是第三代,所以他永远优雅,永远漫不经心。

菅乔染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逆流,她却突然笑了。

她鬓发散乱、衣冠不整,嘴角噙着鲜血,笑着抬头望着丈夫:“出轨、家暴,楚御明你还真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的是你。”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色甚至有些慵懒。

抿了口XO,他才悠悠地道:“那个人叫什么?岑德咏?”

菅乔染的笑容蓦地凝固,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后背一阵发寒,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楚御明竟然知道她和岑德咏的事情,一瞬间菅乔染如坠冰窟,浑身发软,冷汗涔涔。

楚御明依然淡定,把白兰地杯放在茶几上,扬起手臂,整理白衬衫上的袖扣。

菅乔染皱起眉,试探性地问:“那你为什么不……”

楚御明的动作停顿了半秒。

当初AG文娱起步,也算是借了TVB花旦菅乔染的一点人气。AG目前正在快速扩张,最重要的是内部稳定,一旦他们夫妻的声誉出现问题,AG的股份就会受到影响。

这就是他不离婚的真正原因。当然,在表面上他另有一番言辞。

“因为你是南庄的母亲,看在女儿的分儿上,我给你留一个身份、留一点颜面。”他转过身,拿起高端定制的燕尾服,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走向门口,身影颀长完美。

正在医院挂号看皮肤科的南庄,接到菅乔染的电话。

“我的脚扭了,你过来帮我开车。”

从积水潭的第二炮兵总医院到东四,直线距离不远,只是坐地铁要倒两趟。南庄在俱乐部地下停车场找到菅乔染的保时捷时,菅乔染已经在副驾驶座上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久?”菅乔染说完才看清楚南庄的脸,“你的脸怎么回事?”

“没关系,过敏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南庄简单查看了一下菅乔染的脚:“脱臼了。怎么摔的?”

“下楼梯不小心。”菅乔染把手伸到脑后,托了托发髻。

南庄的视线从菅乔染的脸上划过,她蓦地停下来:“你补妆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南庄认真端详菅乔染的眼睛,终于看出来她曾狠狠哭过,“我爸也来了?”

菅乔染闻言,咬紧牙关。她这不自然的表情让南庄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她抓起菅乔染的手,美甲上不少镶钻掉落了。心头一跳,南庄抬起头看着菅乔染:“他又打你了?”

再解释就是掩饰了,菅乔染干脆坦坦荡荡地承认:“没事,两巴掌而已。”

菅乔染抬眼看到南庄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慌忙去抢那手机:“你要干什么?”

“问我爸为什么打人!”

南庄的话音未落,菅乔染一把夺过她的手机:“这是我和你爸的事,你别多管闲事!”

说完,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脚上钻心的疼让她龇牙咧嘴,她忍不住痛呼出声。与此同时,眼泪趁她不备滑落下来,在她刚刚补好的妆容上划出滑稽可悲的线条。

南庄望着菅乔染狼狈、可怜又咬牙死撑的样子,心脏一阵抽痛。

她忍不住握住菅乔染的手,苦苦劝道:“妈,你和我爸离婚吧。”

菅乔染推开她:“开车。”

南庄抬高声调:“妈!你和我爸早就貌合神离,分居了这么多年,感情破裂,家庭暴力愈演愈烈,你为什么还要守着他,为什么不敢和他离婚?”

菅乔染浑身颤抖,瞪着女儿,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只是耳畔突然响起岑德咏的那句“过得再不幸你也不敢离婚”,眼泪簌簌落下。

南庄握紧菅乔染的手,语气诚恳地继续劝道:“妈,你和我爸离婚吧。”

菅乔染目光一闪,她蓦地狠狠地甩开南庄的手,声音尖锐刺耳,颤抖着:“至少我现在还是人人羡慕的富太太,离了婚,我什么都不是!”

南庄大声反驳:“不!你还可以回归娱乐圈!流量小生、小花撑不起收视,越来越被诟病,现在是中年演技派崛起的时代。就算你已经年满四十了,但是气质、皮肤、业务能力丝毫不输给那些‘胶原蛋白’,70后女演员也能迎来事业第二春。”

菅乔染双唇颤抖:“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去辛辛苦苦拍戏?而且你不懂,你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你爸,等着看我们离婚的笑话。”

“你怕你离了婚,别人会低看了你?”南庄据理力争,“那些闲言碎语只是暂时的,你离婚后活得精彩就好。妈,婚姻失败不代表人生失败。”

菅乔染捂住嘴:“可是我和他有二十年的纠葛,他就是我的前半生。”

“你还想把后半生也赔进去?”

“可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你这是逃避,”南庄抓住菅乔染的肩膀,“你二十岁时为了逃避社会激烈的竞争,选择了结婚,相夫教子。可是结婚、生子就安全了吗?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

菅乔染终于开口:“所以你才一直想要经济独立?”

“对,我不想像你这样,在婚姻里当一个巨婴。”

车厢内出现短暂的静默。

很快,菅乔染听出了弦外之音,慌忙拼命摇头:“不,女儿,你听妈妈的话,女孩子太要强,该结婚的时候不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不生孩子,最后只能孤独终老。”

南庄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知道跟她说不通,干脆踩了油门专心开车。

菅乔染在路上又是唠唠叨叨了一路。

不管平时多么高贵冷艳的富太太,当她面对自己的儿女时,总是这么婆婆妈妈。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啊,有时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方如喜在学校食堂的电视上看到那则火灾新闻时,心跳都瞬间停止了。

她掏手机的手都在抖,呼吸急促,等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姐”,她才松了口气。

“大兴西红门发生火灾了,你没事吧?”

“没事,离我远着呢。”

“听说城乡结合部都要排查安全隐患,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些棚户房都被强拆了。你住的那里一直有消防上的问题,现在又起火了,就算不清拆,你也别住了。”

“不!西红门虽然脏乱差,但南苑机场就在附近,每天有好多飞机飞过去,声音特别响,我很喜欢抬头寻找飞机,想着以后赚了钱,咱也坐头等舱回老家,衣锦还乡。”

方如喜叹息一声:“别想着衣锦还乡了,火灾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别住那里了。”

“那我住哪儿?我一个月工资就两千多块,怎么租一个月三千多块的小区房?”

方如喜无言以对,只能转移话题:“对了,你和翟文伟分手了吧?”

“分什么手?他人都不见了,打电话手机停机,估计是没钱交话费了吧。”

方如凤的回答让方如喜眉心一颤,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高大魁梧的东北爷们儿蹲在电线杆旁哭泣的样子,她的心忍不住微微抽痛了下。

方如喜握紧手机:“实在不行,你就回老家吧。”

“不回不回。在北京再苦,晚上下班了在人行天桥上看看夜景,就会瞬间被治愈。我喜欢北京的繁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回老家什么都没有,晚上八点就一片漆黑死寂。”

这种感觉,方如喜不是不理解。

她记得她来北京的第一天,办了一张公交一卡通,握着那蓝色的卡片,她的心情兴奋又紧张,因为那是她获得的第一样属于北京的东西。再苦再累,她也要留在北京。

晚上十点半,方如凤下了晚班,迅速清点完库存的水果,就飞快地冲向地铁站,赶末班地铁回职工宿舍。宿舍在大兴,在宣武门换大兴线后还要坐八站。

末班车的车厢空荡荡的,十分安静,累了一整天,她蜷缩在靠边的座椅上,稍稍一坐就入睡了,哐当哐当,她觉得整座城市仿佛都变成了她的摇篮。

方如凤从小就爱看书,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苟且,骨子里却很向往诗与远方。总有人嘲笑她是“女文青”,可谁说打工妹就不能有文艺梦呢?

为了避免坐过站,手机设有提醒,铃声响了之后,还有三分钟缓冲时间,方如凤半睁着眼,处于半梦半醒的神游状态,忍不住畅想着自己的未来。

“我要在三里屯开一家种满鲜花的咖啡馆,两层楼的小别墅,每天早上我从二楼醒来,先下楼泡杯咖啡,然后坐在躺椅上‘撸猫’、晒太阳,等待我的真命天子推开大门。”

叮咚!车门打开,站台上冰冷刺骨的风席卷而来,一下子把她的梦吹散了。

南庄从医院回学校,在复兴门站看到一个短发女孩急匆匆地刷卡进地铁站,那女孩很面熟,南庄想了会儿,想起来自己经常在学校附近的水果店看到她。

女孩很年轻,估计刚刚成年吧,应该是去赶末班车,看起来很辛苦。南庄走上扶梯,突然想到艾筱澍的公众号上的一篇推送,标题是《累又怎么样,这可是北京啊》。

回到宿舍,南庄就接到了邬靖的电话。

“你是新来的实习生楚南庄吧?明天我们九艺游戏有两个线下推广缺人手,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明天早上七点到华北电力大学,下午三点再到良乡大学城,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挂了电话,南庄用导航查了下这两个地址。华北电力大学在昌平,北五环和北六环中间,良乡大学城则在南六环外。要早上七点到华北电力大学的话,早上五点就要出发。

杨培培知道了,关心了一句:“那么早,有地铁吗?”

“我查了,二号线首班地铁是五点零四分。”

杨培培感叹:“来北京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坐过早班地铁。”

“放心,等你毕业了,各种面试、笔试,满北京跑,你肯定有机会坐。”

“不要!我不要毕业!我还想每天上课、刷剧、追大神!”

南庄戴上隔音耳塞和眼罩,晚上十点钟就睡了。

闹钟定在早上四点半。被吵醒时天还是黑的,杨培培和方如喜睡得正香,南庄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她套上羽绒服,用围巾把脖颈围得严严实实的。

她从学校走到复兴门地铁站,路灯还亮着,环卫工穿着军大衣清扫着街道。

南庄在路边买了一个鸡蛋灌饼,边走边吃。

长这么大,她这还是头一次坐最早班的地铁,也是她坐过的最空荡荡的地铁。

倒了三趟地铁,从昌平线生命科学园站下地铁,骑共享单车到华北电力大学,骑着骑着,天空尽头的朝阳突然迸发出万丈光芒,在清晨寒冷的风中,照亮南庄冻得通红的脸。

她动作一顿,望着朝阳,突然感觉浑身都是力量。

早上七点五十到达指定地址,却空无一人,南庄给邬靖发微信,无人回复。她只能在教二楼前的冷风中等着,不停地蹦跳着取暖。一直到上午九点半,才有九艺游戏的前辈过来。

“你是实习生吧?快把那张桌子搬过来!”

“易拉宝被风吹掉了!不行,得有人站在那边扶着!实习生去!”

“对了实习生,你去食堂买点早餐,我们还没吃饭呢!”

活动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南庄一刻不能停,骑小黄车去地铁站,分秒必争地赶上人满为患的昌平线,快到西二旗时,她提前挤到门口,车门一开,她就冲了下去。

扶梯前排着长队,南庄只能跑着上楼梯。一路狂奔,在关门铃响了之后,她还不管不顾地冲上地铁,差点被门卡住,身后传来戴红袖章的大妈的声音:“这丫头不要命啦?”

南庄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告诉自己,必须赶上!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第一个任务,无论如何,她都要完成!

华北电力大学到良乡大学城有60公里,昌平线、十三号线、十号线、九号线、房山线,换乘四条线路,当南庄在东南六环出地铁时,不得不感慨京城之大和地铁之广。

差点就迟到了,南庄气喘吁吁地在邬靖面前急刹车,暗自庆幸,如果刚才她在换乘时没碰上终点站为巴沟的十号线回程车,只能等下一趟的话,她就迟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虽然没迟到,南庄还是低头道歉。

邬靖看到她羽绒服的领子都被汗黏在脖颈上了,却只是挑了挑眉:“那边有一堆传单,你去理工、工商和首师范发吧。”

南庄捧着厚厚的一沓传单,到人流量大的教学楼前发。

“您好,打扰一下,请关注我们《至尊荣耀》新推出的英雄。

“同学您好,请关注我们《至尊荣耀》新推出的英雄。”

南庄就像复读机一般重复着这句话。大部分大学生会接过传单,偶尔也有人不耐烦地推开,也有人装作没看见、没听见,直接无视她。

而接过传单的人,大部分看了两眼就扔到垃圾桶里了。

有些人没有扔进垃圾桶,就扔在垃圾桶外,南庄咬咬牙,走过去捡起来,重新发。

偶尔有女生端着一碗重庆小面边走边吃,辛辣刺鼻,南庄才想起来自己没吃午饭,胃被刺激得一阵抽痛。发了一下午传单,她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嘴角抽搐,双腿发颤。

邬靖早就回去了,南庄被几个前辈吩咐搬桌椅,还听到有人背地里讨论她。

“为什么找个女实习生来?力气小,动作又慢,一点用都没有。”

南庄咬紧牙关,憋足了一口气,一个人抱起整套桌椅。

到晚上七点半终于忙完了,南庄坐地铁回学校,在金台夕照,她看到广告牌上写着一组数据对比:“北京地铁日均发送旅客超1000万人,全国铁路系统日均发送旅客897万人。”

南庄的眼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她并不觉得委屈,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容易”二字。

只是在那一瞬间,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里,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疲于奔命的蝼蚁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赶上哪趟地铁,而地铁中途会不会坏掉。

我们能做的,只有拼命跑。

九艺游戏音频中心,早上九点整。

“没有多余的工位了,你只能坐在打印机旁边。”邬靖头也不抬,盯着屏幕,“你先去找前台录打卡机的指纹,然后去帮保洁打扫总监办公室。”

“好的。”南庄知道职场第一课就是“少说话,多做事”。

岑德咏跳槽去了AG,偌大的总监办公室一片凌乱。保洁阿姨个子矮,南庄端来凳子说:“阿姨,我来擦拭文件柜上面的灰尘吧。”

她高高地举起手用湿抹布擦拭每一个角落,突然眼前一亮。

那里蜷缩着爱马仕今年春夏的新款丝巾,桑蚕丝印花图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菅乔染也有一条同样的丝巾,而菅乔染的那条丝巾上,有一个不小心被胸针挂破的小洞。

南庄伸手拿过丝巾,视线停留在和菅乔染那条丝巾相同位置、相同大小的小洞上。

她的呼吸蓦地一窒。

“你怎么啦?”保洁阿姨在下面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南庄悄悄地把丝巾塞到卫衣口袋里。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女实习生满面春风地低声讨论着走向化妆间。南庄去卫生间搓洗抹布,经过化妆间门口时,听到那些在补妆的女实习生的讨论。

“好希望林大神选我做助理啊!”

“是啊,大神居然点名要音频中心的!”

“我真的好想陪大神去北京各大高校开粉丝见面会!”

有个女实习生从走廊那边跑过来喊:“你们快点!大神已经上电梯了!”

化妆间的女实习生们急忙跑出来,气势汹汹,南庄只能退到一边,背靠墙站着,给她们让路。等兴奋的怀春少女们冲过去后,她才拿着抹布走向卫生间,一路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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