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2日
近来我有一个观点:通过观察在早餐时,你读什么报纸,我就能判断,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每天早餐时间,我的爸爸都会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像《人民日报》、《大众日报》、《无州日报》都是他必读的,另外偶尔还看《半月谈》、《中国新闻周刊》等杂志。
我能感觉到,一杯牛奶,一份报纸,在珍贵的半个小时全身心投入到阅读当中,这是最令爸爸惬意的事情了。为了能够利用上这半个小时,爸爸得不提早起床,因为他的时间表总是被排得满满的。
但是每天早上,即使是昨晚只睡两个小时,第二天爸爸依然会六点起床。他一边读报,一边吃饭。爸爸就这样每天不断“雕凿塑造自我”。这个所谓的“雕凿塑造自我”是爸爸的口头禅。我知道,这其实只是爸爸刻意在我面前戴上的虚伪的面具。
爸爸认为每一次的过程都是一种新的构建,就好像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全部幻化为灰烬,而到了第二天,一切又必须从零开始。
爸爸认为生活就是如此,在成人的世界当中,必须不停地反复构建他们的成人身份,这种身份是昙花一现的,极度脆弱的不稳定的东西,人们都穿着绝望的伪装服,站在无形的镜子前面,述说着自欺的谎言。
对我爸爸来说,一份报纸和一杯牛奶,就是让他转变为成功人士的魔杖,就跟将南瓜变成灰姑娘的四轮豪华马车的魔杖一样。我注意到,爸爸能从中找到他的满足感:
在六点钟的闹钟响了之后,爸爸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份报纸,那样淡定,那样轻松!
然而我感觉,我爸爸大部分时候更像一个酒囊饭袋,可是他却要把自己的生活,在我的面前,刻意装扮成知书达理,儒雅渊博,这是非常虚伪可笑的。
我记得一本哲学书上说过,好像是阿尔贝?加缪说的:人是需要为自己的所有行为付出代价的。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虚假的一生买单!面对不可预料的危机,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躲过,当我们一直戴着的虚伪的面具突然掉落在地,在真相大白的一瞬间,生活是何等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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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4日
今天下午,妈妈下班后,像龙卷风般归来,她一踏进大门,就向爸爸(这天碰巧爸爸在家,没有出去应酬)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李局长死了!”
头发有点散乱的妈妈,显露出一副很失望很痛苦的神态。爸爸似乎很吃惊地问道:
“怎么死的?是他的心脏病突然发作了吗?前几天还见到他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李局长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也算是爸爸的朋友吧,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我也偶尔会见到李叔叔。
我想说的是,在我的印象中,李局长是一个真正的坏人;比起他来,我爸爸只算是一个假扮一本正经大人的小孩子。
李局长算一个头等坏人。当我说坏人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是心怀鬼胎,冷酷无情,或是专横暴虐的人,尽管他也确实有一点。
不是,当我说“他是个真正的坏人”时,我是想说,一个如此否认自己身上那善良一面的男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仿佛是一具尸体了。
因为真正的坏人,毫无疑问,他们厌恶所有人,不光如此,他们尤其厌恶的是他们自己。当某个人厌恶自己时,就成为了行尸走肉,您就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吗?
这使得他变成一个活死人,把坏情感和好情感一并麻痹,以此使自己不再体会到厌恶自己的那份恶心。
李局长,毫无疑问,他过去就是个真正的坏人。我听父亲说他是贪污受贿,无恶不作;还有人说他包养了十几个小姐。如果你想听听我的真实看法的话,这一点都没使我吃惊。
想想看吧,我看过一个新闻,据说河东省的一个高官黄某,拥有七十六栋别墅,包养了七十六个女人!还有一个美女高官,通过性贿赂,火箭式升官,根据被双规后她自己的交代,她竟然先后和四十八个高官发生过关系!
母亲继续说道:
“据说是自杀的。当天他还在局里开了一个很严肃的廉政会议……有人说他得了抑郁症很久了……”
简而言之,李局长过世了。我在想,他在早上的时候,为了真正进入坏人的角色,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许会像我爸爸一样,在孩子们面前,一边吃饭,一边研究政治对手的文章,或者喝上一杯奶茶或咖啡。
我们在早上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呢?爸爸一边看报纸一边喝牛奶;妈妈一边吃饭,一边听广播;我呢,我一边喝巧克力牛奶,一边看漫画。
今天这个早晨,我正在看的是《古惑仔》漫画,这个邪恶的故事教会了我许多社会上复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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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6日
我有时想到,现代社会,简直无法想象家里没有电视的生活!那人们该做什么好呢?
我呢,有时候我会一整天坐在电视面前消磨时间。有时候我关掉声音,只看着电视屏幕。这种感觉像是透过x光看东西。
如果您这样看电视新闻报道的话,您就会明白:每个图像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使它们产生关联的是解说员,他使得一些按顺序出现的图像,通过语言的魔术,变成了一系列真实的事件。
在我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喜欢看电视。今天下午,我看了一个有趣的跳水比赛。这是世界跳水锦标赛的重播节目,分成指定花式单人跳水或是自由式单人跳水,男子或是女子跳水,但尤使我感兴趣的是双人跳水。
除了要有一大堆旋转、跃起、翻腾的展示个人技巧的动作外,两个运动员的动作还必须是同步的。不是差不多同步,而是要求完全同步的样子。
最好笑的是,当跳水运动员有着不同的形体时,比如一个矮胖,一个瘦高,人们会以为:这怎么可能会同步呢?按照物理学原理,他们不可能同时出发又同时到达,但是您不会想到的是,他们做到了。
这给我们上了一课: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互补的。如果跑得不快,那就加把劲儿。不过真正提供给我写作素材的是当两个年轻的中国队女孩站在跳台上的时候。那是两个身材苗条的,扎着乌黑发亮辫子的美女,她们长得如此相似,让人感觉像双胞胎一般,不过解说员确定她们绝不是姐妹。
总之,当这两名女孩来到跳台上时,我想所有观看的人都跟我是一样的状态:屏住呼吸。
一系列优美的动作之后,她们跃入了水中,在开始的瞬间,动作非常完美。这种完美使我也能感同身受,我想这就是“镜子神经元”原理吧:
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在做一个动作时,我们虽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但是我们的神经元和这个人做这个动作时所激发的神经元相同,当他做动作时,神经元也在我们的头脑中活跃起来。
所以即使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能有同样的感觉,因此我便成了一个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大口嚼着炸薯条的花式跳水运动员:也正因此,人们都愿意看电视上的运动节目。
总之,这两位美丽优雅的女神一跃而起,一开始真令人心醉神迷。可是接下来,糟糕!我觉察到这两人的动作之间,有些许非常细微的差距。
我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揪心啊:毫无疑问,确实是有差距,我知道像这样来讲述这个有多么的疯狂,因为这一跃没有超过三秒钟。
可是,就是因为这持续的三秒钟,我们才看清整个过程,就好像那三秒钟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必再蒙住脸了:她们的动作并不同步!一个比另一个先入水!可惜啊!
我对着电视机叫道:
“加油赶上她!快加油赶上她!”
我心里有点责怪那个稍慢的女孩,整个人重又陷到沙发里,感到不是滋味。这是什么?这就是世界上最高水平的运动员吗?一个小小的差距,就能将即将成为完美的事物,给永久性地破坏掉吗?
至少三十分钟里,我都无法从糟透了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接着,我突然自忖:
为什么我会如此希望那个稍慢的女孩能赶上另一个女孩?当动作并不同步时,为什么我会感到难过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们没有拿到冠军,没有为中国争光吗?
其实我的思想是这样的:所有类似的事情,都是只差一丁儿点便永远错过,所有我们本该说出的话,所有我们本该做的动作,这些一闪即逝的适当时机,在某一天猛然间出现,还没等我们抓住,便永久地消失在无边的虚无之中……
但是我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这和“镜子神经元”有关,而且,这是一个一直困惑着我的想法,另外,也许还具有些许文学的意境。
要是文学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激发我们的神经元,而我们只需奉献一丁点儿的精力,便能得到行为上的强烈感觉,这会是怎样的呢?而另一方面,要是文学就跟电视上显示给我们的那种差距一样的话,那又会是怎样的呢?
这个运动本该是完美的,却在一瞬间破灭了。这本该是真正去亲身感受的,却总是只能间接地去体会。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生存在这样不完美的世界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