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地跑回了宿舍,拿了几件衣服,带了水杯子、电动剃须刀,还有身份证、学生证。
最主要的是不能忘了带钱,我手头还有两千多块现金,也都带上了。虽然何文婷说带了五千元,那年头,这对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的确就是一笔巨款了;但是我想,还是尽量不要花她的钱。
我轻手轻脚地整理着东西,以免惊醒宿舍里的同学。可当我把这些东西统统装进一个黑色背包里,蹑手蹑脚准备出门的时候,大鹏突然从床上探出脑袋,瓮声瓮气地问道:
“韦东凌,这么晚了,你收拾东西干嘛去啊?”
我连忙摆摆手,轻声说道:
“大鹏还没睡啊?那正好,拜托你在上专业课的时候,碰到了老师点名,就帮我敷衍一下,说我生病请假什么的。反正我马上就会回来,顶多在外面呆一星期的时间吧!”
大鹏有点不放心地晃着脑袋,说道:
“哼,你小子最近老是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干的什么勾当。我劝你还是小心着点吧!”
我跟大鹏摆手再见,一转身把门轻轻关上。蹑手蹑脚下了楼,幸亏还不到11点半,宿管员还没有锁住楼门。我一溜烟跑出去,一阵飞奔,到了宿舍楼东的竹林里。
何文婷还站在那儿,抱着那只玩具熊,不时地轻轻跺脚。见到我来了,她眨眨眼睛,甜甜笑道:
“东凌哥,我咋感觉我们像坏人一样?”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呵呵,天这么黑,我们又偷偷摸摸的。可不是就像要出去流窜作案的坏蛋吗?”
“不不,我们是快乐的流浪汉,就像欧洲的吉普赛人那样。”
我给何文婷加油打气。既然决定出去了,就不能打退堂鼓了。她没再吱声,但是看她的神色,显然她对陌生的旅途上,可能会出现的一些糟糕的事,还有些心存犹豫。
我当然明白,在路上的漂泊生活,必定是脏、累、苦的。古人云:“在家万事好,出门一时难。”但我现在可不想说这些。一旦何文婷不再向往远处的生活,我也就没有机会与她这样浪漫一场了。
我对何文婷想象了我们去南方大城市可以玩的节目,比如看电影、溜冰、跳舞、咖啡店、冷饮店、去逛当地的名胜古迹等等。除此之外,我们不干任何烦心的事。
我描绘的享乐图,显然十分符合何文婷那小小的脑袋里,正在转动的虚荣冒险的念头。我们的前途似乎被我说得十分光明。
何文婷高兴起来,她戴上了耳机,手里挥舞着小熊,蹦蹦跳跳地走在我身边,嘴里哼着那首歌儿:
“哦,哦,欲望之城,野火燃烧……”
……………………
我们在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
无州医学院的校门口,每当到了周末,一直到十二点,都是有出租车来来往往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至妖冶艳丽的女大学生们,经常神秘兮兮地出出进进,也不知道干的什么营生。
我让司机开到无州长途汽车站。很快到了那里,却发现长途汽车站关着门。我问旁边的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里的人,才知道汽车站在改造,临时车站搬到了什么地方,他们也不太清楚。
何文婷的脸上开始飘上了乌云。我为了安慰她,说道:
“没关系,万事开头难,总会有办法的。”
我在超市里买了些面包、零食、矿泉水。超市门口居然还卖漫画书,何文婷随手翻了几下,我看她感兴趣,就给她买了两本。
出来超市的门,我开始策划这个荒唐的旅途,如何才能有一个幸运的开头。
我想到了大鹏的旅游经验。还记得他说过在汶河大道上有很多长途汽车,日夜穿梭于无州和安州之间。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在那儿搭上一辆车,赶到安州。
老汽车站位于无州西关,我知道往南步行大约三四百米,就可以到汶河大道了。于是我跟何文婷往南走去。
何文婷已经昏昏欲睡了,她靠在我的身上,使劲拽着我的一只胳膊,走路的时候不时地一个趔趄。我就干脆把她背了起来,往南走去。小姑娘虽然很瘦削,可是毕竟长得快一米七了,已经足有八十多斤了。背着她走那么长一段路,累得我可真是不轻。
何文婷的纤细的小腿随着我的前行,一荡一荡的,那双白色运动鞋,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煞是可爱。
何文婷趴在我的背上,紧紧地扣着我的脖子,让我喘气有些困难。但我坚持前行,中间没有休息。我可不能让她小看我的体力。
不知道是由于我有点饿了,还是累得,后来我都感到有些眩晕了。何文婷在我的身上,似乎由一只轻柔的小鸟,渐渐变成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我的内心非常清楚,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处于一种清醒之极的疯狂状态。是的,除了疯狂就是清醒,除了清醒还是疯狂,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端体验。
……………………
好不容易走到了汶河大道,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很宽的公路,是无州城的主干道,出城不远就是通往安州的高速公路了。
我拆开一盒面包吃起来,问何文婷吃不吃,她说一点儿也不饿。我脱下夹克衫垫在路沿石上,让何文婷坐在那儿打瞌睡。
我们等着过往的汽车,一过来汽车我就不停地招手。但是好多车都不理睬我,一秒也不肯停留,一溜烟过去了。我不禁暗暗感叹现在人心的凉薄。
不过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很坏,大约20分钟后,有一辆重型运货卡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车显然是开往安州的,车上装着的是一些大型电缆。
司机停下车,打开车窗,声音很粗鲁地问道:
“干什么?你距离主车道这么近,这不是找死吗?”
此情此景,我当然不会在乎对方的训斥语气。我一脸谄笑,很巴结地递了根烟过去,跟司机说道:
“大哥,我想搭车去安州火车站,我和妹妹需要赶火车去上海。”
没想到这个司机看似粗鲁,却是个善良的热心人,也没再跟我多说什么,就一口答应了,打开了车门。
我赶忙跑到路边,何文婷在路边已经快睡着了。我把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车里。司机室里只有两个座位,好在座位不算窄,何文婷身体瘦小,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我们坐上去后,司机重新发动引擎,开始往安州驶去。他已经点上了我给他的那只烟,开始和我聊天。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愿意让人搭便车,就是为了有人聊天,不至于赶夜路打盹,有人说话聊天才更安全。
后来一边聊天,我一边仔细打量了那个司机。这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大汉,穿着粗帆布褂子,一条肮脏的工装裤,脚上一双大头皮鞋。他很粗壮结实,从抽烟的姿势看,也是个老烟鬼了,烟瘾不小。
他那种浓重直噶的乡里乡气的口音,我听着就是我们口镇那一块的人。一问,果然是口镇西街人。没想到还真是同乡,我们两个村子相距也就十里路。我告诉他我是陶镇马陈村人,他很高兴,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司机随口问我父亲是谁,我说是韦西川。没想到他竟然还认得我的父亲,他们居然还是同一年参军的战友,就在一个连队里!不过后来多年不联系了,他还问我父亲现在在干什么,怎么样了。
我眼睛湿润,沉痛地说道:
“唉,别提了。我爸爸已经去世十年了。”
司机大吃一惊,问什么原因。我说因为煤气中毒。他唏嘘叹息了良久。
……………………
何文婷上车就睡着了,完全依靠在我怀里。我跟司机说她是我妹妹,我们两人去上海姨妈家里探亲。
何文婷中途醒过来一次,看到自己在一辆大卡车上,很吃了一惊。她揉着眼睛,似乎要问我去哪儿。我连忙拍拍她的肩,柔声道:
“再睡会儿吧,我们早就出了无州城,很快就要到安州了。”
何文婷偷偷地打量了一会儿司机,又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高速路中间的护栏上的灯如同一条火蛇,无限地延绵下去。
过了一会儿,何文婷又闭上眼睛,抱着那只玩具熊昏昏睡去,不时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我轻轻拍着睡梦中的何文婷,她脸上疲倦的表情,使我突然被一种恓惶的感觉笼罩了。我高估了她的适应性与承受力。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她的疲倦,她的无精打采,直接影响了我的情绪,打击了我的信心。
可是车已在路上,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黑乎乎的路面快速地向后退去。我们坐在一个庞然大物里,它不断吞噬着前方一节笔直的猪大肠似的路,然后又一节节地从汽车尾部排泄出去。
车里有点闷热。司机把车窗开了一道缝。路两边的庄稼地里,吹来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夜风,这风,和远处一两点轻轻晃动的灯火,很能抚慰我在路上颠簸的心情。我轻轻搂着何文婷,好像怀抱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