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我的几家邻居集合到了我家门前。
我父亲是独生子,没有亲兄弟姊妹。经过一番讨论商量,邻居们又找来了我的几家近亲属,有我的堂伯父和堂叔叔,经过他们同意,大家把我家的大门卸了下来。
十几个人一块进了门。一进院子,就发现了不对劲。我家的那条黄狗,竟然僵卧在狗窝里,一动不动。
我跑过去一摸,居然已经死了!怪不得两天来,我怎么敲门,也没有狗的叫声呢!当初我还以为是父母出门,连狗也带走了呢!
我们敛声屏气地走进堂屋。堂屋的门倒没有上锁。各种家具陈设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有一个邻居使劲嗅了嗅,说道:
“好呛啊,怎么有敌敌畏的气味啊?”
走进卧室,看到了非常怪异的事情:我的父母亲,还有我姐姐韦洁,居然并排躺在那张大床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安然入睡的样子!
我喊了几声:
“爸爸!妈妈!姐姐!……”
没有任何回应。我的那个堂伯父走过去,摸了摸我父亲的鼻息,立即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完了,西川没气了!西川,你怎么回事?怎么走上这条绝路了啊?……”
邻居大婶又去摸摸我妈妈和姐姐的脸,也已经没有鼻息了!
我不禁扑到妈妈身上,嚎啕大哭起来。真是天崩地裂啊!我最亲的亲人都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的世界在一瞬间完全坍塌了!
我哭了一会儿之后,不由地一阵天旋地转,我昏死了过去……
……………………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我们马陈村的卫生室里。这地方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带我来这里输水治疗过几次。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只有三张病床,供病人输液时候躺着。
我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感觉什么都恍恍惚惚,一切都如在梦境之中。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父母亲和姐姐究竟怎么了?他们是死了吗?还是只是生了一场大病?我心中感到惶惑不已。
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然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很有磁性的声音,我听出他是我们村的马大夫。他唏嘘道:
“唉呀,这孩子真可怜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以后这孩子可怎么办啊?还没长大成人呢!”
面容慈祥的马大夫进来了,还跟着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警察?!
我揉着眼睛,感到眼里像有无形的砂子,看不清楚这个世界。马大夫面带怜悯的笑容,柔声说道:
“孩子,你终于醒过来啦!还感到晕吗?”
“不晕了。谢谢马叔叔。”
我的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拘谨地寒暄了几句。在病床上,我总是这么直挺挺地躺着,生怕出什么差错,唯恐给人看出我不懂得规矩。我这样躺在床上,看见有几个陌生人,站在我的身边,当然使我感到心神不安。
那个年龄大一点的警察叔叔,直视我的眼睛,用关心和悲悯的语气,问道:
“孩子,你感觉怎么样?还记得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吗?”
几张面孔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我,显然希望我能给他们肯定的回答。
我努力地坐起来。马大夫递给我了一杯牛奶。我略微谦让了一下,也就接过来喝了,我确实感到口干舌燥。牛奶热乎乎的,马大夫很细心,显然刚给我烫了的。
马大夫对那两个警察说道:
“韦东凌是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虽然眼前遭受到这个巨大的精神创伤,但是依然很健康,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生活的强者。”
他们三人聚精会神地注视我的目光,似乎凝聚成一个闪亮的小小光点,集中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紧张,不得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接受着这种注视,没法逃避。
这是中午,大概我已经昏迷了两个小时。我渐渐不再头晕眼花了。于是,我就抬起头,勇敢看着这些眼睛,径直看着对着我的刺目耀眼的光点。我感到惊奇,自己竟会乐意这样迁就他们。我似乎变成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孩子,甚至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警察开始询问这段时间我家里发生的事情。主要问的我父亲的言行举止。我把父亲这段时间的异常表现,他的失眠和暴躁,包括前天下午送我到姥爷家去的细节,都一一诉说了。那个警察叹口气说道:
“唉,孩子,你父母和你姐姐,都因为煤气中毒而死了,你一定要顽强地挺住啊!”
“我的天啊!怎么可能?”
“冬天里农村烧煤炉取暖,烟囱如果通气不畅,经常发生这种悲剧。”
“嗯,我听说过。我们陶镇联中以前的一个看大门的校工,就和他的侄子,前几年一块死于煤气中毒了。”
“孩子,听叔叔的话,以后你如果听到你父母死亡原因的其他说法,你不要轻信啊!那些说法也许会很恶毒,也许会影响你的心理的成长。”
“好吧!我听叔叔的。”
“另外,关于你姐姐,你还知道什么吗?”
那个年长的警察继续问道。另一个年轻人在他旁边,坐在那个病榻旁的躺椅上,在一个本子上低头记录着。
“我姐姐?怎么了?”
“奥,孩子,你懂什么是怀孕吗?”
“我懂啊!就是有个小孩子在女人肚子里长着呗!”
“那么,你知道你姐姐怀孕了吗?”
“她真的怀孕啦?前几天我们有一次一块推磨,她说过这个话题。但她没有肯定地说自己怀孕。我当时还以为她是跟我开玩笑呢!”
“女人怀孕,会经常呕吐的。你见过你姐姐呕吐吗?”
“嗯嗯,见过很多次了。”
“你姐姐有男朋友吗?”
“应该有吧!她有好多男朋友呢!”
“呵呵!看来你不是很懂啊!我是说,那种固定关系的,特别亲密的那种。你姐姐有没有勾肩搭背的那种男朋友啊?”
“没有吧!我只见过他们嘻嘻哈哈,好像还没有到搂搂抱抱的程度吧!”
“那就奇怪了。你姐姐一直在家里住着吗?在外面留宿过没有?”
“没有。我倒是常在姥爷家住下。可是爸爸从来都不让我姐姐在姥爷家住。”
“你姐姐平时是自己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吗?”
“嗯,是的。”
“你见过你爸爸半夜里去你姐姐屋里过没有?”
“爸爸?半夜里?去过吗?我不知道啊!不过爸爸半夜里经常到我屋里去,给我盖盖被子什么的,我有个爱蹬被子的坏毛病。”
“唉!算了,你不懂。你多大啦?十几岁了?”
“十二岁。”
后来他又问了我一些关于我父母吵嘴打架的情节,我把知道的都说了。关于我家的小商店破产关门的情况,关于父亲在陶镇供销社买农药的细节,警察问了好多遍。
警察终于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到我的一边,离开几米远,是一面有许多细细的裂缝的墙壁,上面贴着几张“计划生育,利国利民”的标语口号。
另一边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不知道是得的什么病,在她的手腕的皮肤上,插着一根细细的输液管子,药水正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从高挂在床边的瓶子里,流进她的身体。
老太太干枯的脸,像一个蹙起的核桃。她瞪大了眼睛看我,一句话也不说。但我不想看她。我知道,生病是一件没啥面子的事,病人只想藏起来,躲开那些好奇的健康人的脸。
……………………
中午,我的姥爷也得到了消息,来探望我。姥爷目光惨淡,把丧事葬礼等善后事宜,都托付给了我的那位堂伯父。我在一边偷听到他们商量道:
“一家三口,同时遇难,太悲惨了!为了不影响孩子以后的成长,这么痛苦的丧仪,就不让孩子参加了。”
我们在我那位堂伯父家里,一块吃过午饭后,姥爷就把我接到了他位于陶镇村东的家里。是警察的车把我们送回去的。
去姥爷家的路上,我注视着那被树林遮住的田野,和退开让田野重新展现的树林,田野,树林,田野,有节奏地交替隐现,是那么宁静,那么令人沉醉自失。
是啊,我应当忘掉那些悲剧;我应当消失在这遥远的地方,消失在这荒野之中。我精神上的极度不安,已经渐渐被我姥爷的沉默和我所处的环境抵消了。
田野忽隐忽现;树林时露时藏。这儿一片静谧,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出现过。除了这条小路本身,你不会想到,以前有人上这儿来过。
冬天的田野仿佛被大雪压坏了,被毁掉了,时而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弃的玉米秆,时而看到排灌沟,硬得像生铁,旁边排着锯齿形的冰块,在阳光下闪烁着强烈的光芒。似乎是一片不属于人类的景色。
这是一片能治愈精神创伤的景色。姥爷说过,人类就是一种土里生土里死的生物。人都会死的,早晚得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永远都无法改变了。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既没有重生,也没有穿越,那只是浅薄文人胡编八造的搞笑剧,玩弄低智商读者的无聊故事罢了。
……………………
到了姥爷家里后,我又哭了一会儿,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太疲惫了,精神几乎崩溃。但是在连续的痛苦之后,人的神经是会变得麻木不仁的。
倏忽又是晚上了。我一觉醒来,发现一下午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我睁开眼,看到姥爷正在昏黄的灯下忙着做晚饭。
从今以后,我就要跟姥爷在一块生活了吗?我默默地观察着他。
我的姥爷是一个秃顶的老人,留着一把白胡子。他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给人感觉如同雕刻上去的;脸上也杂乱地密布着千百条皱纹,不过细微得几乎难以觉察。
姥爷那褐色的皮肤,是多年来被太阳晒烤而成的。他身上带着穷乡僻壤的浓郁气息,目光躲躲闪闪,一张谨慎的噘起的嘴巴,嘴角边鼓起一道道细密的皱纹。
我姥爷的身上总发出一种怪味,他只要一动,我就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霉味儿;姥爷不论走到哪里,都像带着一团云雾似地,携带着那种旧壁橱、旧衣服的霉味儿。
姥爷穿的是一件灰色的大棉袄,大概是几十年前做的,好像很多年都没有拆洗了。这衣服穿在他那有点儿萎缩了的身上,显得太大了。
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总是神经质地哆嗦着,指关节似乎只不过是一把微肿的骨带;但是那里的皮肤却很光滑,仿佛绷得很紧,紧得都令人发痛似的。
我的姥爷总是闷闷不乐地沉默着,仿佛这个家里只有他独自一人。我却为他的沉默而感到高兴,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地想自己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