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因为女儿何文婷不想上学的话题,我没有睡好,次日早晨显得十分憔悴。
我在梳妆镜前左顾右盼,今天看上去,我今生度过的可不只是四十个春秋,真是显得前所未有的苍老。昨晚跟家里人的一席谈话,在我的心灵里留下了沉重的阴影,却又说不出这种惶惑不安的因由。
是不是从前,我也有一个时期厌恶学习呢?果真有过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我从来都不是这种人!
我始终有自己的生活目标。是的,我小的时候,并没有幻想过要当团长馆长或别的什么领导。我唯一的愿望是做一番自己感兴趣的事业。
我喜欢紧张繁忙的生活,一辈子如此。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厌恶游手好闲。无论什么事,一经动手,我就认认真真干下去。
考什么大学是我自己选择的,用不着别人指点,我的学习成绩一向相当出色。曾经有人建议我考研究生,我没有答应。我不喜欢纯理论,我是个实干家。
我曾经相信自己有个美满的家庭,这方面我算得上是个幸运儿。我在参加工作后,经人介绍,与何云贵有过一段时间的热恋,建立了牢固的情谊,彼此深刻了解。
可惜近几年来,随着社会地位的变化,他变了,变成了一个不尽家庭责任的酒囊饭袋。而我,也为了报复他,找了情人。
本来,我们的女儿何文婷出落得健康活泼,我是很放心的。我因为工作繁忙,对孩子的关心不够。不过何文婷上小学的时候,学习还是出色的,老师都认为她是个有才能的孩子。所以我并不特别为女儿的前途操心,我认为她的生活道路自然是:小学,初中,高中,然后考上大学,然后……以后的事我就无暇顾及了。
昨天晚上丈夫说我十全十美,我想了想,认为那是何云贵对我的奚落。有时连自己的孩子整天也难得见到一面,完美在哪里?更不用说过问了……
我叹口气,摇摇头,暗自寻思道:
“以前我为什么不过问呢?我与女儿过于疏远了。我都过问了些什么呢:身体好吗,吃饱了吗,成绩怎么样?别的事就没空管了。工作,工作,工作……即便在为一家人洗衣服,炒菜做饭的时候,我也没有想想他们的心灵,考虑的还是我的工作。
我没有想想跟何文婷常来往的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她会给女儿什么样的影响。我心里想的是工作,非完成不可的计划,关心的是剧团或者文化馆里的工作为什么这样不景气。
事实上,跟何文婷要好的那个丫头,对我来说比工作比计划还重要,瞧何文婷那些糊涂的思想,不就是跟她学的吗?我是要为单位负责,可是我不是单位的亲娘。管理单位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而我的女儿却要我付出整个生命,为她负责到底。难道我这个家没有出漏子?……”
下了楼,我发现司机老刘在楼下等着呢,我钻进汽车,在去文化馆的路上,还在一直想着这些问题。甚至在进了办公室后还在想着。我难以从这些苦恼中解脱出来,可是又非得迅速解脱出来不可。
……………………
徐主任在门口等着向我汇报工作,我跟他打过招呼后,先问道:
“徐主任,问你一个小问题,你知道迈克尔?杰克逊,那个美国的流行歌手吗?
“嗯,当然知道。从电视上听过。我很喜欢。”
“什么?你很喜欢?”
我感到很是惊奇。徐主任眼睛盯着我,像是对着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孩,洋洋得意地说道:
“凡是新鲜的流行的歌星,我向来都不放过。”
“我偶尔看过这个人,觉得他的音乐乱糟糟,闹哄哄的,难听极了。”
“是吗?赵馆长?说实话,我倒觉得他唱得不赖呢!”
“他呀,要不了五分钟,非把你耳朵震聋不可。真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就爱听。”
“赵馆长,你这话不准确。迈克尔?杰克逊的艺术不仅包括音乐,还有舞蹈,服装,化妆设计,舞台灯光焰火等等,是一个完整的娱乐节目。
迈克尔?杰克逊的成就不仅限于音乐,他在舞蹈上的创造力也很优秀。他有机器人舞步和著名的太空步。他的舞蹈动作(如手摸下体等),也冲击了社会世俗文化道德标准的界限,被所谓正统人士抨击为下流。而正是这些大胆的充满挑战的舞蹈动作,影响了之后几代的流行乐舞台。
还在1981年,《Thriller》发行,早在那时《时代》周刊就把迈克尔?杰克逊描述为一个‘挽救了唱片业的拯救者,定义了一个年代音乐潮流的作曲人,拥有不可思议双脚的舞者,打破了所有喜好、风格与种族界限的歌手’。
迈克尔的歌曲或展示梦想、或激发潜能、或揭穿谎言、或痛斥黑暗,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求平等的力量。迈克尔?杰克逊不仅在音乐领域,还对黑人种族问题、美国社会和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奥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连连点头。其实我心里还是不得要领。此后徐主任汇报了一些工作事务。
此时电话响了。我接通了对讲电话:
“……哦,那就这样吧!……”
……………………
下午我抽空与图书馆的领导小组成员碰了一下头。孙茉莉就在图书馆工作。我先说道:
“昨天孙茉莉找过我。”
“是不是谈房子的事啊?”
主管图书馆的王主任问道。他在我面前显得有点畏畏葸葸。大概因为他不知道我对孙茉莉的请求有何想法,所以看上去心里很不踏实。此人还很年轻,却已经是一个大秃头了,比我丈夫何云贵秃得还要厉害呢!
我看着他,微笑道:
“不只是房子的问题。她的一般生活怎么样?”
“孙茉莉是个十分孤僻的女人。她提出申请房间以后,我们才知道她的儿子是个酒鬼。过去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王主任脸上出了汗,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着脸和头顶,继续说道:
“孙茉莉在图书室工作多年了。她儿子没离婚前,她还是跟人有来往的。后来不知怎么一来,就老躲着人。她非常节俭,中午很少在食堂吃饭,多半装在小包里自己带饭吃。”
我有些不耐烦,问道:
“你们有谁去过她的家吗?”
王主任的脸红了起来,叹息道:
“唉,她不请我们去,我们怎么好去呢?”
我沉痛地说道:
“怎么能不去呢?人家跟咱们在一起工作,生活遭到了不幸,这是明摆着的事,可就是没有人帮个忙。”
王主任激动地提高了嗓门,辩解道:
“可是怎么个帮法呢,赵馆长?一个酒鬼儿子,我们拿他有什么办法?她自己又不来说明困难。要是人家没提要求,我们怎么好管她家的事呢?”
我冷冷地说道:
“哼,她提过的。”
王主任用手帕抹着他的秃顶,用低沉的喉音说道:
“可是单位已经分给她房子了。”
我悻悻地想道:
“他老抹他的秃顶干吗?倒不如多想想办法帮助职工。”
但我嘴里问道:
“她的收入有多少?”
“月工资四百五十元。”
“嗯,不多。昨天她来找我汇报情况,瞧她那身衣服,生活真是糟透了。”
王主任急忙说道:
“我们从来没少给她物质上的帮助。”
“可惜全给他儿子喝掉了。”
我狠狠地答道。我想起孙茉莉一支接一支贪婪地抽着香烟的情景,心头感到一阵抽搐。她一定饿坏了。我感叹道:
“最好能免费供应她伙食。天哪,我们单位竟然还有人在挨饿。一个正式职工,竟然因为家里不幸出了个酒鬼,穷得连饭也吃不上。过去我看与酗酒作斗争的电视节目,并没有意识到情况会这么可怕。看到孙茉莉山穷水尽的境况,我才明白家里有个酒鬼的可怕……
唉!就这样吧,你把情况仔细调查调查,一星期后务必要采取措施。当务之急是强制给她儿子作戒酒瘾治疗。事情很辣手,这个我知道。可是总得要办。”
图书馆的几个负责人走了。我站起身,感到疲劳不堪,在屋里踱着步,暗忖道:
“应该好好地了解每一个职工的家庭情况。是不是还有不少像孙茉莉这样的人家呢……”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是我爸爸打来的电话。
“嗯,是我,爸爸。我很好,你和妈妈呢?”
“嗯,你妈妈有点不舒服。”
“那好,工作一完,我就过去看你们。”
“不用了,要是你不方便,就别来……”
“爸爸,能有什么不便呢?晚上我一定过去。”
我放下话筒,打定主意签好文件就走。希望今天再也没别的事了……
处理好了文件,锁好了保险柜,我才向门口走去。正在此时,门猛地一下打开了,徐主任急匆匆闯了进来,他脸色刷白,眼睛反常地睁得老大。我忙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天呐,孙茉莉死了!”
“谁?哪个孙茉莉?”
“就是昨天找您要房子的孙茉莉啊!心脏病突然发作死的。”
我吃了一惊,大声问道:
“什么?究竟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唉,今下午才被邻居发现的。很可能是昨天孙茉莉下班刚回家,就看见儿子上吊了。然后她就不行了……啊,作孽,作孽啊!请原谅我用这个消息打扰您……可是善后工作咱们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由馆里出面,举行高规格的丧仪啊!”
我不禁眼睛湿润,落下了几滴眼泪。我茫然地、机械地打开手提包,摸了一会,取出粉盒和手帕,擦了擦脸。
天哪,此时此刻我多么恨自己。昨天我居然坐在办公室里,还心安理得地思考着制度和原则,对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什么:
“我恐怕也会拒绝的。”
可是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昨天还哀求我的帮助的职工,就这么被生活逼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