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察着何家的房子。
一进门,南边是一间卧室,北边是洗手间,再往里,北边是餐厅,南边是客厅。客厅的结构是南北通透的,餐厅比会客室稍微窄一些,一张红木餐桌占据了不小的地方。
客厅里铺地的瓷砖发出晶亮的光芒,一组华贵的皮沙发,圈着一个大茶几。电视橱上放着一台硕大的平面直角彩电。再往里还有两个卧室,这是一套大约150平方米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在1997年的无州,已经算得上很豪华的房子了。但是因为我在郭虎啸的别墅里生活过六年,这房子也就不能给我特别大的震撼了。
客厅东南角的一台立式空调,发出甜蜜的嗡嗡声,放送出令人惬意的冷气。空调上面放着一束玫瑰花,不知道是真花还是塑料假花。
何先生四十多岁,长圆脸,肤色黑黄,相貌平平,戴一副黑框眼镜。他已经秃顶了,头顶中央形成了一片“地中海”,最大煞风景的是,他还挺着一个鼓起的大肚子,如同怀孕四五个月的妇女。
何太太称得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一件低胸黑色T恤和一条浅色休闲裤,双腿修长,显然是她把一双长腿遗传给了女儿。
她微笑着审视我,脸上流露出一种妩媚而慵懒的神情。我觉得她很性感,那是一种中年女人可怕的回光返照般攫人的性感。
何氏夫妇请我在沙发上坐下,跟我谈起了女儿。
那个小姑娘用一个一次性杯子给我倒了杯水,然后静静地坐在茶几一侧的一个小马扎上。
何先生就坐在我边上,上上下下观察着我,他打量了好一会儿那串佛珠。何太太看着我,露出一种赞赏的、亲切的表情。
这种理所当然的打量,就好像他们在看马戏团里的猴子,让我感到有些不适。
何太太开始谈起女儿的情况:
“前几个假期我们让何文婷学了小提琴和英语,可是文婷玩心重,没个长性,什么都只是学点皮毛,就撇下了。希望这次,你能让她定下心来,好好学一点电脑知识……”
何太太很健谈,声音软软的,像羽毛不停地拂过我的耳膜,说着一口无州土话味很重的普通话,显得矫揉造作。
在这个过程中,她丈夫一直没有插嘴,只是坐在我一边,不时地搔搔头,喝点水。他全身给了我一种奇怪的灰色感觉,浅灰色的衬衫,烟灰色的大裤衩,暗灰色的拖鞋……他的五官也好像粘着些烟雾,难道是厨房里的油烟?或者是趁妻子不在时,偷偷吸上几口香烟的效果?
何先生头顶中央没有毛发的部位,就像一个废弃的足球场,荒凉而没有人气,给人一种倒霉颓废的印象。
何太太也了解了我的大致情况,知道我是个孤儿,成绩优秀,身体健康,善于跟孩子相处。何氏夫妇对我很满意,最后把酬金定为每小时40元,一个在无州城而言不算微薄的数字,一周三次,一次两小时,分别是周三、周五和周日晚上。
谈话的时候,那小姑娘一直坐在那个马扎上,手里在玩一个游戏机。她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不时地拿眼睛瞟过来。
这时候何太太说道:
“韦老师,我们家文婷,人倒不笨,就是太贪玩了,希望你能管得住她。文婷,别玩游戏了,你首先得学会尊重老师!”
何文婷听了这话,嘴角夸张地一噘,眼皮翻了翻,慢腾腾地放下游戏机,眨巴着眼睛,调皮地向我笑笑。
她的那种孩子气的漫不经心,以及闪烁的眼神,和略带讥讽的微笑,让我觉得这个小丫头很聪明,也许很有自己的主张,绝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空心布娃娃。
……………………
当天上午,我就在门口南侧的书房里,开始教何文婷学习电脑知识。
何文婷在电脑前摇晃着身子,常常敲错字母。文婷的爸爸在一边看着,问道:
“需要不需要先练习敲键盘,让她记住每个字母每个符号的位置?”
我客气地回答道:
“这个嘛,不太需要。除非你希望女儿长大以后,当个专业打字员。”
何先生脸微微一红,不再提什么建议了,过了一会儿,也就跟何太太一块出去了,以便给我一个安静的授课环境。
我带来了一本新版的计算机入门教材,他们所准备的一些资料我没打算用。我还列了一张教学计划表,第一节课:计算机硬件基本构造;第二节课:软件基础知识;第三节课:DOS文件概况;第四节课:WINDOWS的启动和键盘的使用……
何文婷把这张计划表贴在了墙上,回过头来看着我,伸着舌头,很调皮地问道:
“老师,你能不能灵活一点,比如我有时候想玩一会游戏,你不会向我爸妈告状吧?”
我摇摇头,微笑道:
“我从小就不喜欢向老师告状的人。”
何文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问道:
“嗯,老师几岁了?”
我忍俊不禁道:
“呵呵,几岁?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几岁?我都二十岁啦!”
“奥,老师是1977年出生的吗?”
“对啊!”
“我是1984年出生的。老师原来只比我大七岁啊!”
我呵呵笑道:
“小姑娘的数学看来不错啊!”
她一歪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忽然老气横秋地说道:
“你小时候调皮吗?上课开小差吗?不过,你既然能考上大学,学习肯定挺用功的。”
我有点哭笑不得,沉吟道:
“反正我不告状就是了,只要你上课能好好学,我可以往电脑里拷贝一些游戏软件,让你休息的时候玩一会的。”
何文婷不禁惊叹一声:
“哇塞!老师真好!”
她伸出纤细白嫩的右手,猛地伸到我鼻子底下,说道: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拉勾勾,上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边说,一边紧紧地与我勾手。
……………………
以后的日子里,我每星期都去何家三次,渐渐跟他们一家人都很熟悉了。
每次教何文婷学习五十分钟后,课间休息15分钟。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吃点心、水果,有时候何太太自己做一些精巧的小东西,比如炸薯条、豆沙糕。
有时候,如果何太太所在的无州梆子剧团,没有演出或排练任务,她就会在家休息。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修修指甲,翻翻时尚杂志或报纸。
电视机打开着,声音压得低低的,那上面偶而会放一盘她自己的演出录像带,她在上面声情并茂地咿咿呀呀唱着,水袖甩得像蛇一样,令人眼花缭乱:
“妾好比寂寞嫦娥下月宫,凄凄惶惶冷冷清清……”
何太太似乎很喜欢我观看她的演出,经常请我评价,我并不懂这些戏剧艺术,偶尔会貌似公允地说上几句恭维话。
何文婷在一边听了我的这些话,又撇嘴又扯耳朵又翻白眼的,对我拍她妈妈的马屁,好像很鄙夷似的。
有一次等我向她母亲告辞,回到书房里,何文婷不怀好意地冲我眨眨眼睛,刚要开口又记起门还没关,连忙掩上门。然后神秘兮兮地问道:
“哎,你是不是喜欢上我妈了?”
我不禁大吃一惊,反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喜欢上你妈?我的天呀!何文婷你才多大的孩子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何文婷摆了摆手,笑道:
“算啦算啦,就当我胡说八道好啦!我妈都那么老了,你不可能会喜欢的。”
我目瞪口呆,沉默不语,暗暗思忖小姑娘这一番话背后,所可能包含的情绪色彩,我怀疑这是一种心理暗示。
我干咳了一声,翻开书,故作郑重其事地说道:
“小孩子还真敢胡思乱想啊!好了,别胡扯了,咱们开始上课吧!”
我讲了一会儿,却发现何文婷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书本上。我只好问道:
“怎么了,文婷,又想玩游戏了吗?”
她黯然地摇摇头,说道:
“哦,不想玩。”
何文婷起身走到书柜前,美其名为书柜,不如说更像食品柜,上面除了一些儿童杂志、连环画、课外练习本,放满了各种甜腻腻的东西:巧克力、布丁、饼干,还有芥末花生、旺旺雪饼、各种各样的大白兔奶糖……
这个小姑娘可真是个贪吃的宝贝,她的牙齿雪白细密,是个天生吃什么都香的小吃货。当然这样一个小姑娘,在这样的年龄,也的确还不用担心减肥问题。
何文婷从食品柜里拿出一盒果仁巧克力,又把书桌上的一只棕色考拉熊抱在怀里,那是她母亲从外国演出回来带给她的。她在我面前坐下,满不在乎把一只脚搁在我的椅子腿上,啪啪啪地踢着。
我感受着从屁股底下传来的震动感,心里不太清楚这鬼灵精的小丫头,脑子里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
我坐在那儿,不自觉地用右手转着左手腕上的佛珠。一瞬间感到自己心情激荡,仿佛一只愚蠢的蜘蛛,掉进了一张陌生的黏糊糊的网。
唉,我不禁感叹:现在的孩子都早熟,身体发育得早,智商也更加聪明啊!如此美好的豆蔻年华,是多么的宝贵,多么的短暂啊!
何文婷递了一块巧克力给我,我摇了摇头。她观察着我脸上的表情,乖巧地收起了糖果。她收起暧昧的笑容,细声细气地说道:
“好吧,老师,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乱开你的玩笑了。”
我再次咳嗽了一声,掩饰着心虚,沉声道:
“好,现在我们正式开始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