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郭虎啸太太,在小花园里劳动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开始感到疲惫了。我想回屋里看书,那本《无州历史上的进士》强烈地吸引了我,我希望尽快地一气呵成地读完它。
我发现,我现在跟我在陶镇姥爷家里时的心思完全不同了,我根本不喜欢这种单调的体力劳动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说点什么才能表示对劳动的厌倦呢?我等待着一个说话的机会。
当张云芳朝我转过身来时,我忽然发现她的脸上汗水涔涔。她叹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
“唉,看来我也干不了这个活儿啦!”
我大吃一惊,问道:
“妈妈,出了什么事情?”
张云芳摇着头,低声说道:
“我干不下去啦!他们父女俩都是那么懒,似乎家务劳动都是我的。好在还有婆婆帮忙,要不就真要累死我了!”
她在白衣服外面套了一条工作裙,因此看上去更加臃肿了,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忧伤而衰老。
“我觉得头昏眼花的。我得回屋里躺下,休息一会儿了。东凌,好孩子,你扶我回去吧!”
我扶着张云芳回到了屋子里。她脱下了手套,把它扔在阳台的花架上,一只手套掉在了地上,张云芳也没有管它,好像手套也惹她生了气似的。
我感觉很童趣的那顶草帽,也已经从张云芳头上摘了下来,被她扔到了几米外的地方。在我扶她上楼梯的时候,她居然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二楼后屋音乐室里,传来了郭璐瑶的钢琴声,几个响亮、刺耳的音阶,在反复地弹着:
“扫扫拉来,刀刀拉来,扫扫拉刀拉扫刀刀拉来……”
同样的几个音,一遍又一遍地弹着。我感到莫名其妙,她怎么就能够那么不厌其烦呢?
“扶我上楼吧。我得躺下。”
郭虎啸太太几乎是呻吟着说。我被她那急促的呼吸给吓坏了。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心脏病发作了。她沉重地靠在我的身上。
快到二楼楼梯的最顶一层时,张云芳摇摇晃晃,我真担心她会往后倒在我的头上。她是那么胖大,我是那么弱小,那样的结果,一定是我们两人都滚下楼去。
终于,我好不容易把张云芳扶进了她的房间。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进去过。这是一间很大的、装饰极为精致的房间,墙上有好几面镜子。她坐到写字台旁的扶手椅里,缓慢地说道:
“东凌,你给我帮个忙,请你帮帮我的忙。你能给我父亲送个信吗?行吗?”
“当然可以。”
她找出一张纸,匆匆地写了一封短信。汗珠滴在了纸上。她严肃地说道:
“这件事对任何人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不能告诉郭虎啸!”
我拿了这封信,急匆匆地赶往张云芳父亲——我叫他姥爷——的家里。此前我已经跟着张云芳去过几次了。
张云芳的父亲住在红石华庭的一幢大房子里,离长勺小区大约有三里路。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肥胖的老人,是一位退休的外科医生。据说郭虎啸以前是他的学生,在事业上很受岳父的提携。
我走到张云芳父亲家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住在一楼,也有一个大约三十平米的小院子。
我叫了一声“姥爷”,就把信递给了他。他立刻就打开了信,戴上老花镜,看了起来。他的头全秃了,头顶光光的,一片粉红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他的脸,也像他的头皮一样,精光,红润,显得很精明。
老人拿着女儿的信,坐在那儿,有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久,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孩子,谢谢你送来这封信。东凌,你知道你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吗?”
“嗯,我明白。我也是这样想的。”
“别告诉任何人。不管是你的父亲郭虎啸,还是你的姐姐郭璐瑶,都别告诉。”
我连连点头。老人呵呵笑道:
“当然,这封信里并没有你们家的什么秘密,没有不能为外人知道的东西。可是我女儿的一些心情,只愿意告诉我,她和我秘密通信的事,还是不要让你父亲知道的好。唉,虽然郭虎啸的家庭,从外表看上去很幸福,但是你母亲的心理很压抑。这是一个秘密,暂时不能告诉别人的,你懂吗?孩子?”
“嗯,我想我是理解的。”
“东凌,你要知道,自从你到了那个家庭里,我的女儿,也就是你母亲,她是非常爱你的。你填补了那个家庭里的一块非常重要的感情空白。你是一个独特的孩子。我也很喜欢你。”
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仿佛对我寄予了什么样的重任。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慢慢地返回家来。我迷迷糊糊地感到疲劳,动作迟钝。我觉得替张云芳给她父亲送信这件事,瞒着郭虎啸医生似乎是不好的,这也许是一个错误。我将来可能会为此感到懊悔。
但是,我不能拒绝张云芳。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我感到在这个家庭里,只有张云芳才是最爱我的。
……………………
1990年9月1日,我开始重新上学。经过郭虎啸医生的一番操作,我去了无州三中初中部,重新上了一次初中一年级。
虽然我大半年没有上学了,但我发现各门学科的知识,对我来说并无多大困难。我下决心珍惜重新上学的机会,从此好好努力,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我总是尽量提前完成自己的作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感到以前我仿佛从来没有上过学,以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对待过学习。以前上学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
可是现在,我懂得了上学的意义,我明白我要改变命运,就要从努力学习开始。我开始认真听老师讲课了,对学校里的每一件事都认真对待。
我虽然因为中途辍学,而留了一级,可是因为我上小学一年级早了一年,所以我和同学们年龄相同。但是在学校里,在那些爱饶舌的小孩子们中间,我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我觉得他们都太幼稚了,我没有什么可对他们谈的。当然他们也都觉得我怪怪的,没有什么可对我说的。很长时间里,我没有一个好朋友。
同学们都叫我“郭东凌”。这个名字,处处伴随着我。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叫作“韦东凌”。
但是每当夜晚,我刚要入睡的时候,常常有一阵堕入空虚的惊恐袭来,我似乎就听到我的父亲韦西川,在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韦东凌,韦东凌……”
这凄凉的呼唤声,似乎把我从冥冥之中,从深邃危险的空虚中,从在哪儿都会梦见的回忆中叫醒了回来。这声音充满了爱,又似乎那么严厉,促使我想起自己的根。
为了上学放学节省时间,郭虎啸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当我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时,一在路口红灯停下,我就好像听到了父亲韦西川的清晰声音,他一直在呼唤着我的名字——“韦东凌”。
他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我的血脉根源。他要我小心,仿佛路边就是悬崖峭壁,我正处于掉下去就摔死的危险之中。
当我晚上在郭虎啸家里,在二楼我自己的房间里学习的时候,我似乎也能听到,在我的脑子里都是父亲韦西川的声音。我读着书本,做着习题,我不管做的是什么,都不会忘记韦西川的声音。
一旦听到韦西川发出的声音,我努力学习的意志就变得更顽强了。后来,它就变成持久不变的了,变成神圣的鞭策了。
在郭虎啸医生去公安局改了我的姓氏之前,我从未真正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孤儿。而现在,无论走到哪里,我一听到别人唤我如今的名字“郭东凌”,我就无比明确地意识到:
“我是一个孤儿!我需要比别人更加努力地奋斗!”
……………………
无州三中位于市中心,左边就是红石公园。再往东走就是无州市政府。学校的建筑物古色古香,古朴典雅。教学楼和宿舍楼的顶层都覆盖着碧绿色的琉璃瓦,凌空飞起的檐角,如同凤凰展翅欲飞。
学校的正门前有一个陡坡,大门上竖着牌匾“无州市第三中学”的字样,据说是一个著名书法家写的,可能是因为我的欣赏水平太低,好多年里我都觉得那些字写得很难看。
无州三中老校,原来位于妇幼保健院附近。挨着红石公园的是新校,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成的,我上学的时候,还感到到处非常新鲜。
每天走进校门,穿过两排巨大的法桐,沿着大理石铺成的甬道,我走进教学楼。我闻到四处都发出一股强烈的消毒剂、磨光的木头和粉笔灰的气味,以及女孩子们洗发乳的香味。那些嘁嘁喳喳的女孩子们,那时候大概还不会喷香水吧!
学生们的声音总是乱哄哄的,说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这与其说是话语,毋宁说是声音,就像是过于平凡的音乐,对我来说是不必去理会的。我总是安安静静的,几乎是羞怯地活动在同学们中间,超然于他们那无休无止的躁动之外。
似乎是在忽然之间,我发现我的性别意识觉醒了。要是有漂亮的女同学从我旁边擦身而过,我就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有许多小火花跳过我的全身。那是些惊慌而幸福的火花。
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注视那些美丽的女孩。我不想看见她们,也不想记住她们。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没有资格得到一个女孩子的喜欢。
但是,我常常偷看女孩子们那结实、热情、苗条而富有肉感的身段。是的,我经常偷看,但是尽量不让任何人注意到。
在1990年,那个还不是很开放的时代,还没有女学生敢穿现在中学里很普遍的超短裙,或者刚遮住大腿根的小裤衩;她们的裙子都很长,恰好拖到她们那有力的双腿的小腿肚子上。
女学生们的毛线衫,往往都紧绷住胸部和双肩。她们的头发留得很长,有的剪成刘海,盖住前额;有的散乱地披着,甚至挡住了眼睛,一年到头总是急急忙忙地,不停地往后梳理。
男同学们似乎都很不成熟,比班里的那些女孩子要幼稚得多。下了课,他们三五成群地在校园里,一起东转西逛,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们在厕所里偷偷地抽烟,在操场里打球跑来跑去,在楼梯上走廊里刺耳地大笑,用尖刻的话语互相攻击取笑,经常打打闹闹。
他们这些城里孩子,大多数说的是一种含着无州土话味道的普通话,不像我,以前完全是说无州土话的。他们那种怪异的、乱糟糟的话语,对我来说,其中一部分仿佛是些密码,是由我没能真正听懂的词儿组成的。
不管怎么说,在我眼里,他们都还是小孩子,是些又高又瘦的孩子,而只有我是一个成年人。我毕竟经历了人间的巨变,那些惨剧使我过早地成熟了。有时候,我甚至有点羡慕同学们的孩子气,羡慕他们的懵懂无知、天真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