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专心地听着郭虎啸的“演讲”。我几乎听得目瞪口呆，就连郭璐瑶也一边吃饭，一边点着头。郭虎啸继续滔滔不绝：

“令我感到有趣的是，今天许多复杂的情况都一起出现了。仿佛它们在一起使劲难为我，在催逼我尽快地作出解答似的！……

可是我故意慢慢来。这种慢能考验一个人对医学的信赖程度。当所有的诱惑都促使我仓促行动时，我更要求自己做到镇定自若缓慢行事。

张大伟推荐来的那个病人最难诊断。我不断地观察着那个病人的症状，二级杂音，肺动脉的第二音比主动脉的还大。是的，压阻给心脏增加了很大的负担。

其实他来住院的时候，已经有生命危险了。血压七十，呼吸每分钟三十到四十次，心力衰退，但是我使他恢复了过来，现在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今天下午就是检验我的想象力的时候了。病人躺在那儿等待着我宣布他的命运。他还有救吗？他是否还能继续活下去？他的身体是否能复原？张大伟是否承认自己的失败呢？……生活真是一出戏剧啊，它每一分钟都是一出精彩的戏剧！”

我注视着郭虎啸医生，不停地点着头。

“东凌，我的孩子，你今天看起来很严肃。你在想我的工作吗，嗯？你是在想怎样可以做我这样的工作吧？”

“奥，爸爸，我没有……”

郭虎啸撇撇嘴，逗弄道：

“没有？真的么？可是你明明被我讲的病例给迷住了，我看得出来。从前，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当我的父亲在谈他的工作时，我也是像你这样的。

是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这一点。你比璐瑶而言，最大的优点就是经过了底层社会的生活，吃了足够多的苦，这样的人才更有奋斗的动力。

虽然按照一般人的观点，你并不是很有才华，可是我发现你会明智地适应环境，你会让自己根据环境改变自己。我很欣赏你。

当然，璐瑶也不笨，可惜她一点也不热爱医学。她只想搞音乐艺术，所以我把我未来的医学事业的梦想，寄托在你的身上。

东凌，我希望你将来能接受医学教育，争取考上京城医科大学。即使最低层次，你也得考住无州医学院。这样你也许有朝一日，会加入我的事业。我将要开一家私人诊所，收费非常昂贵。我们一定会发大财的！

当然，我研究医学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成为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那样的大医学家，流芳百世，不虚度此生。郭东凌，你有这样的理想抱负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被郭虎啸的话激动得热血上涌。大家都注视着我，希望我说几句话，表表态。但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郭虎啸盯着我，继续说道：

“郭东凌，我已经考虑了一些时候了，我做了一个打算，我设想你，将来会达到我这样的地位，完全成为我这样的人物。我要使你成为我这样的人，这是我的一个重要目标。

当然，这有一定的难度。这是因为你身上没有我的基因，你的肉体中并没有我的遗传基因的成分。对于肉体来说，你还完全是一个谜。

但是我还是相信，我一定能改造你，并且和你一起获得医学上的重大成就。我的梦想，就是改正自然界的缺点，改变命运的某些反常现象，这也是我的一种事业……”

他的这些话，我没能完全领会。我只是像郭虎啸那样，缓慢地、庄重地点着头。

吃饭似乎中断了一阵，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洗耳恭听郭虎啸的重要讲话。郭虎啸的话告一段落之后，然后大家才又继续吃饭。

郭虎啸太太隔着桌子，夹给我一块红烧牛肉。她幸福地朝我微笑着，眼神充满了关爱。然后她才突然想起来似的，又匆忙给郭璐瑶夹了一块，仿佛怕女儿吃了醋似的。

张云芳起身，把小肉饼端到了桌子上，那个盘子上面没有盖东西。郭虎啸拿起一个，吃起来，笑道：

“云芳，这些小肉饼真是好极了。怎么跟以前做的，味道不大一样啊！”

“对啊，我是用新方法做的。真的很好吃吗？”

“好得很。对了，忘了告诉你，昨天下午我去看过那个房子了，就在皇家花园的沿街楼。大门朝向长勺路，那里人流量大，非常适合开私人诊所。我已经草拟好租房子的合同了，今天下午我得再去从头到尾检查一下，然后正式交钱签字。

星期五我得找人装修，还得跟包工头一起吃个饭。所以我不能回家了。再就是，我计划招聘两位护士，也是个麻烦事儿。

另外，云芳，你还记得我时常提起的，综合研究室那位赵大夫吗？他打算和我研究一下仪器制造的程序，包括我的那台检查迷走神经仪器申请专利的问题……”

郭虎啸太太这时发现自己的白色亚麻布衣服上，落上了一些菜肴的油渍，于是低头用餐巾纸擦它。因而她没有聚精会神地听郭虎啸的这几句话。

郭虎啸立刻表现出了不满的神情，冷笑道：

“你思想没集中啊，云芳，如果你不感兴趣，我就用不着详细讲了。再重复说一遍，也没什么意思。”

“哦，我当然感兴趣……”

“你还记得我研究这个仪器的事吗？我已经把它丢在脑后好几年了，直到上星期，我才抽时间画出了几张草图。”

“是的，我相信你的发明一定很了不起！会改变人类的命运的！”

张云芳夸张地说，有些拍马屁的味道。

郭虎啸盯住她那凝视着的眼睛，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转身朝向郭璐瑶，说道：

“女人就是不专心，甚至那些有才华的女人，那些被挑选出来完成特殊的、留名青史的大事的女人，也不能做到专心致志。这就是你们的天生的弱点吧？”

“爸爸，我可是始终专心致志的。”

郭璐瑶很不服气，喊了起来。郭虎啸医生眨着眼睛，说道：

“就连你，璐瑶，也是一样的！你虽然才华出众，但你也得注意训练。必须由别人来给你加以训练才成！你太骄傲了，不肯跟从老师学习，你以为这样就能成名成家吗？”

我听着他们说话，专心地吃饭，突然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很饱了，简直撑得难受了。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我离开姥爷家后，在马陈村我老家的那幢空房子里，度过的那个又冷又饿的夜晚，我当时竟然饿得晕了过去。

而此刻，我的肚子紧紧地抵在我的皮带上，大了一圈。自从来到郭虎啸家生活以后，我身材长了不少，衣服增大了三个号儿的尺码。

午饭终于吃完了。已经是一点钟了。郭虎啸站起身来，微笑道：

“好了，云芳，尽管你有时候听话不是很专心，但是这顿午饭确实做得很好。今天的晚饭你有什么打算呀？”

“我想还是保密吧，让它出其不意，给你一点惊喜……”

郭虎啸医生高兴地说道：

“好极了。好主意。那么，璐瑶，今天下午你会专心做什么呢？”

“我还是作曲。”

郭璐瑶说得很慢，有些冷淡，大概因为回答这个问题有许多次了。似乎她已经难以掩盖这种轻视的态度。她又补充说道：

“现在我在写第六乐章，急板。它好像要发展成一种重奏赋格曲了。本来我并没有这种打算，我已经尽量改变这种发展，同样，我也在改变我的主旋律方面的变奏，我觉得这些变奏似乎太明显，感情也太夸张了。可是这要相应地加以抑制。有了两个强烈对比的小节，一个小节快，一个小节更加狂热，不过我发现它们受得了……”

郭虎啸医生笑道：

“啊，不错，我看你工作得像往常一样努力。继续奋斗吧，我的宝贝女儿！虽然我不懂音乐，但我会永远支持你！”

“是的，爸爸，对于音乐，我非努力不可。这是我的事业，就像你喜欢的医学事业一样。”

郭璐瑶冷冷地说。那种表情实在使我感到惊讶，她有时候还是很像她的父亲的。郭璐瑶的脸上，眼、鼻、口构成的那个三角形，似乎有一种凌厉之气。可是她显得有点老气横秋，似乎丝毫没有他父亲那种青年人似的蓬勃朝气。

郭虎啸医生午睡了半个小时，就到医院上班去了。郭璐瑶也回自己的屋子，做自己的事情了。奶奶收拾了饭桌，刷了碗筷。我则跟着郭虎啸太太去到花园里帮忙。

张云芳慢慢地戴上手套，套在她那胖乎乎的手指上，拉紧了。她沉默得让我纳闷。她的头上斜戴着个黄绿色的草帽，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张云芳走得很慢，显得很忧伤。她前去察看了一下玫瑰园，背朝我站着，默默不语。

我被那些玫瑰花，简直弄得眼花缭乱了。有这么多的玫瑰啊！那美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真是赏心悦目啊！我似乎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小花园，由于某种原因，今天我才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