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我偷偷溜出了福利院。这是福利院的领导所不允许的,可是我当时几乎没有想到这一点。
当时我正在福利院外面的草皮上割枯草。在单调乏味的劳动之中,我忽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就是自己去找到郭虎啸医生,亲自问问他:
“你还要我吗?”
我把那个长柄镰刀,往靠近铁栅栏的地上一放,转身就走了。有个孩子在后面叫我:
“嗨,嗨!小凌!你干啥去?”
我懒得回头去理睬他。在那个地方,人们管我叫什么,似乎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并不应声。实际上,他们可以叫我任何名字,而我都不会答应。
不远处就有一个站牌,我坐上了一辆公交车,我是那些瘦弱矮小,以至于都不用花钱买车票。
我独自去了市中心游逛,欣赏无州的市容。街道上骑自行车、摩托车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个时代,电动自行车还没有发明出来,更准确地说,是还没有普及吧!汽车也还很少,不像现在这样到处车水马龙,车满为患。
但我当时还是得到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个城市多么繁华啊,比我们陶镇热闹多了,比我们马陈村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里到处是人,出来散步、购物,哄小孩的人……
……………………
其实我出来的目的,是找到郭虎啸的家,偷偷观察一下他的家庭生活。
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使劲地要往前去,热切地、冒汗地、活跃地、焦急地,要把我带到郭虎啸的家里去!
刘叔叔前几天告诉过我,郭虎啸医生就住在长勺小区。我们无州发生过一次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就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的长勺之战。这个小区,就是采用的这个名字。
我在长勺小区门口下了车,走进了小区大门口。我在小区的主干道上来回徘徊,走得很慢。我有一个想法,郭虎啸医生也许随时会出现在这里。我感到心慌意乱,有点害怕。我将会遇到什么情况呢?
有几个像我那么大小的孩子,在一个游乐场玩耍,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有很多样式古怪,我是头一次见到。我站在路边,傻傻地看着孩子们。他们也不时朝我瞥上一眼,但都没有理睬我。
我后来灵机一动,到门卫上去询问郭虎啸的电话号码和住址。一个黑乎乎的保安叔叔,审视着我,问我是什么人。
我顺嘴就扯谎道:
“我是郭虎啸的外甥。上次跟我妈来走过亲戚,可是没记住路,这一次我自己来,找不到他的家了。”
保安叔叔没再说什么,拿出了一个厚本子,在上面查到了郭虎啸医生的名字,把郭医生的地址和电话都告诉了我。
我非常高兴,连声道谢。他指给我了方向,然后我就朝那个方向走了一阵,可是还是没能找到。这个小区太大了,楼房太多了,楼房的外表又是那么的相似。
我觉得已经迷了路,然而,要找到回去的路,对我说来也有点困难。又乱走了一阵之后,我向一个人打听,14号楼在哪儿。那是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她惊奇地朝我打量着。
唉!我身体这么虚弱,这样精瘦,多么丢脸啊!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难看,这样瘦骨嶙峋?
我不知道郭虎啸医生是不是已经把我给忘了,是不是已经决定不要我了,并且正打算收另一个孩子作养子。
女孩告诉我了具体位置,甚至热情地带领我,朝郭虎啸医生的那座楼走去。
我向那个高处攀登,爬上了好多台阶。是的,无州市位于鲁中丘陵地带,这座城就像是建在许多小山丘上。我在前面说过,我们陶镇那里才是真正的平原。跟我们陶镇距离二十多公里的无州城区,原本只是一片贫瘠的山岭。
当走到郭虎啸家那座楼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我很吃惊,怎么自己竟会这样虚弱呢?我向那个女孩道了谢,她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但我不敢按下门铃,或者直接敲门而入。我希望能遇到出门或者回家的郭医生。我的脑子迅速地开动着。我和自己讨论着下一步干什么。我又想起了郭虎啸那些意思不明的片言只语,我甚至还用手指围着自己的手腕,忐忑不安地量了量它……
……………………
这时候,我定睛一看,忽然大吃一惊,那儿居然是别墅区!郭虎啸医生居然是住在别墅里!就算现在,买得起别墅的人能有多少?可是三十年前,这位郭医生就已经住上了别墅!
郭虎啸的家就是那种连排别墅,是高大的三层楼房,外墙贴着浅红色的瓷砖,上面有许多很大的白色的铝合金做的窗户。是的,有许多窗户;看到这么多的窗子,我不禁感到头晕目眩。
房子正面,有两根高高的柱子,和一扇很大的、用高档的木料做的大门。就在台阶的前面,有两个石头狮子,嘴里衔着铃铛,眼睛很有些狰狞可怕。它们好像在守卫着这幢宁静的房子。
院子里整齐的草坪,绿油油的,好像是新近才种上的。青草看上去很脆嫩;透过草叶,我能看到隐隐约约的湿润的泥土。
房子和它的大草坪四周,围着齐腰高的、顶端是叶子形状的铁栅栏。我紧张不安地站在人行道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幢房子。
我忽然有些害怕有人会注意到我站在这儿,房子里的人也许朝窗外一看,会看见我。要是郭虎啸医生自己朝外面看,那会怎么样呢?
我眼睛盯着这幢房子,从它旁边走了几遍,我的手指在铁栅栏上划过,把灰尘都给擦下一些来了。我意识到这很危险,然而我却舍不得离开……
我再一次从房子旁边走过。我不知道,要是我贸然走进这个栅栏门,经过那对石狮子,走上台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要是我去按门铃,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但是,我没有胆量真这样去做。因此我一直在人行道上犹豫不决,朝房子和四周打量着,简直就像一个踩点的小偷……
……………………
忽然,我看到有一个很胖的中年妇女,正从旁边的那座楼的拐角处,朝我这边走来。我赶紧继续往前走,离开了郭虎啸家的院子。
我回头观察那个妇女。她走路时肩膀向前耷拉着,低着头,因而她那个孩子似的厚下巴,都紧压在她的喉咙上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宽大短外套,从里面伸出她那粗壮的上臂,就像是两段灰白色的香肠,下面是一条深色的布褶裙,裙子在她那肥大的臀部周围一摆一摆的。
我感觉她看上去有些面熟,似乎以前见过她似的。她没有注意到我,到她快走近那个院子时,她也没抬头看我一眼。她走到郭虎啸的房子跟前时,拐入了进院子的便道。
她走得很慢,显得疲惫不堪,仿佛她已经很老了。但是,当我仔细看她的脸,关于她的年龄,我忽然又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她甚至连个成年妇女都不算,只是一个我那么大的,年轻的小姑娘。
她的肤色非常白皙,微微闪光;她的睫毛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几乎遮没了眼睛;一张端正的粉红色小嘴。她的面容居然有些像郭虎啸医生。
我盯着她,她慢慢走着,吃力地径直朝郭虎啸的房子走去。她走进了院子,仿佛这房子是属于她的,所以很自然地、从容地走了进去,像回到了家里。难道她就是郭虎啸的夫人吗?
我的心怀着一种极度的渴望跳动着。我真想在她背后大声喊叫。但是我却只是凝视着,又过了几分钟,我逐渐向后退去,穿过一个小花园,走到了14号楼的对面,慢慢离开了。
我对郭虎啸这幢房子的高大,对遍布在它周围的那些石榴树、无花果树、冬青、玫瑰丛,都感到惊奇震撼不已。在这整个偷窥的过程里,我一直神经质地、心不在焉地攥着自己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