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个星期,郭虎啸医生没有再来福利院。
我的心越来越躁动不安。我向刘叔叔打听了好几次,问他有郭医生的什么消息没有,郭医生走之前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话。
刘叔叔每次都是高深莫测地微笑着,对我摇摇头。最近的一次问他,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沉住气啊,小伙子,该来的总会来的!”
我一直回想着那次谈话,我对自己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那么消极地呆头呆脑坐着,感到十分懊丧。
我原来是个活泼爱动的孩子,总是不干这个事情,就干那个事情,四处乱跑,不停惹麻烦。后来,在经历了亲人惨死的悲剧之后,我变得文静了很多,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我一生中的这一段最惨痛的岁月。然而,那段时间的经历,又好像是属于另一个孩子的,是另一个我。当时,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复到原来那个人,那个本来的自我。
有时候,我会觉得一阵恐慌,我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是这个世界的瘤子、累赘、废物、垃圾。我甚至感到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根本就不存在。
存在?……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竭力去回忆郭虎啸医生对我讲的那些话,那些陌生的事情。仿佛我,才十三岁的韦东凌,能够懂得那些事情似的。
在我的一生之中,还没有一个人曾经像郭虎啸那样,推心置腹地和我谈过话。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话,不知道那些话的内涵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深切期望。
“一个人应当认识自己,拯救自己,使自己成为应该成为的人……”
这是一句很震撼的话,可以说让我醍醐灌顶。虽然我当时的理解,比现在浅薄得太多,但是我感到了这是一句让人充满奋斗力量的话语。
这样的话语在我们陶镇是听不到的,无论是我的父母姥爷,还有我的亲戚邻居们,从来没有人这样教导过我。陶镇的人们要是听到了这些话,肯定会哈哈大笑的。
但是我还是明确感到,这些话里有着某种真实的东西,有着直抵世界本质的哲理,它的内核是一种无形的、吓人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反复和自己的内心争辩。我无限思念亲人,情绪冲动,特别容易动怒。我在这儿,在这个收容孤儿的福利院里,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我甚至开始欺负那个很老实的有点驼背的男孩了。有些事情他真是太笨了,和他说好几遍,还是做不好,气得我打过他好几次。我打了他,他也不敢和叔叔阿姨们说。唉,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都具有的人类劣根性: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
每当我想起郭虎啸医生,想起那个人的肥胖躯体,他的极其饱满的活力,我的心就砰砰地跳起来……
以前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郭虎啸医生这样的人,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那样的谈话。在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我似乎一直能听到郭虎啸医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仿佛他仍然在我的身边,在轻声地、不懈地和我谈话。
我对福利院这个憋闷的环境,感到无聊乏味甚至气恼。我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然而,除了被人收留做养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离开这儿。
自从我到这儿生活以来,已经有过一个孩子去了一个人家,可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被送回来了。
我们这里的七八个小孩,几乎都骨瘦如柴,尖嘴猴腮。我们在外人面前,看上去感觉都很迟钝,我的外表也的确如此。
实际上,当只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一种快手快脚、难以捉摸的机灵样子,我们常常叽叽咕咕地互相开着玩笑,仿佛在没有大人管理的时候,我们才是最幸福的。
我混在这些孩子中间,渐渐地似乎智商也降低了。事实就是,我自己也骨瘦如柴,我的脸也瘦成一副小老鼠的模样,形容憔悴,脸上长久地挂着一种失神的表情。
这些孩子们的脸都很尖削,也都没有什么表情,说不上有什么个性特征。我偶尔会把一个孩子错认成另一个孩子,以为是这一个人,结果是另一个人;不仅把他们的名字给搞混了,也搞混了他们的脸,搞混了他们的整个人。好多年后,我才明白,我这其实是患了一种脸盲症。
……………………
我觉得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全靠那个郭虎啸医生了。所以我老是缠着刘叔叔,向他打听郭虎啸医生的事:他住在哪儿?他是不是经常给人开刀做手术,经常挽救别人的生命?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叔叔说,郭虎啸医生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
啊!那不就和我的姐姐韦洁是同龄人吗?她长得什么样子?这一次,如果我成了他们的家人,我对天发誓:一定要好好听话,再也不和家人闹别扭了,再也不咒骂姐姐了!
我半睡半醒的时候,似乎又看到郭虎啸那个裤管绷得紧紧的、鼓起的大膝盖。我含着泪水,浮想联翩。
我觉得自己太瘦了,可能没有得到郭医生的喜欢。对于他是否收养我的问题,我心里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一星期以来,我都紧跟在刘叔叔的身边。我坚持说:
“我觉得郭虎啸医生是个怪人。”
但是刘叔叔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事实并非如此。我反驳说:
“郭虎啸医生那样胖,小腿肚子都鼓出来了那么多!难道不奇怪吗?”
刘叔叔捏了一下我的手腕,呵呵笑道:
“呵呵,他不算很胖啊!也许这是因为你自己太瘦了,才产生的这种感觉吧!你看,你的肋骨都露了出来,你的手腕全是骨头。就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你的胳膊也太细了,你明白吗?”
我竭力想回忆起郭虎啸医生的话,说给刘叔叔听,但是我已经记得不很清楚了。我问刘叔叔:
“你认为他还会再来找我吗?”
刘叔叔又一次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