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公路上。
大雪覆盖了陶镇到马陈村之间的三里长的道路。在被千万双脚践踏过之后,在无数的自行车、拖拉机、汽车碾压过之后,这条土路虽然坑坑洼洼,却也变得坚硬起来。
如今大雪使公路的坑洼被掩盖起来了,因此看上去虽然平坦,实际上却更加难走了。也许,人生的路也是这样,貌似平坦的时候,其实隐藏着深深的危机。
我觉得空中弥漫着一种沙哑的声响,淹没了人间的喧嚣。我的心正从学校,从陶镇奔向马陈村,奔向我那贴近公路、立在暴风雪中的荒芜、萧条的家,奔向我父亲开的那个小商店——那时候叫作“经销”,以及商店后面二百米远的住宅。
商店现在已经关门歇业了。也许永远关闭了。就在前天,父亲把它关闭了,给它面朝公路的橱窗钉上了木板。
“本店暂时停止营业。”
这几个字是我父亲用毛笔蘸着墨汁写在木板的。虽然父亲没叫我一块干活儿,可是那天我跟着父亲去了,所以也还是帮父亲钉着木板。
我站在父亲背后,本来很想问问怒气冲冲、默不作声的父亲:
“你为什么钉得这么猛呀?为什么弄得这么砰砰响啊?”
钉子深深地敲进木头,钉子敲斜了,敲弯了,弯曲就没用了。钉子掉进高高的荒草中,找不到了。可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帮助父亲从屋后的废物堆里搬来那些木板,用它把这小小的商店钉上。凡是该钉的地方,父亲都钉上木板,先是一排排,而后又在上面钉上交叉的板条,好象怕有贼破门闯入这座破烂的小房子,有那么一伙狡猾的贼正在窥视着我们,密谋盗窃似的。
我很想对父亲说:
“没人会闯进里面去的。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呀!”
当父亲敲得那么震天响的时候,我一直想问问他:
“你的情绪为什么这样暴烈?今天你为什么这样怪呀?”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怕父亲打我。我知道,虽然他很喜欢我,可是在他不高兴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为妙。
父亲生起气来,简直是六亲不认的。hhhy他是一个酒鬼,酗酒好多年了。父亲开这个小商店,钱没有挣到多少,倒是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烈酒。
父亲整天酒气熏天,越来越讨厌地里的农活。父亲经常为一些琐屑的矛盾,打骂我的母亲。我经常看到母亲偷偷地哭泣,可是我无能为力。
父亲究竟为什么这样怪呢?我们家的矛盾究竟是什么呢?我心里一直搞不明白。
当然了,现在,三十年后的我,已经知道悲剧的前因后果了。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确实无法弄清楚,绞尽脑汁,也只能是一头雾水。
我父亲开的那个小商店,就在马陈村出村公路和申陈村出村公路的交叉路口,在我家那四间破土坯屋子北面二百米。
商店已经被木板钉上了,也许永久关闭了。在它后面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烂杂货,木板啦,塑料桶啦,收购姜蒜时的一些用具啦。
这是一幢小小的木板房子,它在冬天的阳光中,偶尔会突然奇怪地闪烁着,有一些冰球在屋顶上蹦蹦跳跳。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逼使我必须离开学校回家去。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幢房子:闪光的屋顶,冰珠子,腐烂的木板堆。
五年前,我父亲开了这个小商店,房子是他自己盖起来的。费了好大的劲。这个小房子远离了村庄,孤零零地矗立在路边。旁边还有几间小棚屋,一块深秋以来就荒芜了的土地。还有几棵小树,几丛野生的灌木。院子边上是上了锈的铁丝网篱笆。
公路北边不远处,有一个生产拖拉机配件的小工厂,是我们的邻村申陈村的一个农民企业家开办的。这位老板前几年发过一笔财,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厂子突然倒闭了,现在只是一套空空的厂房。
我听母亲说过:
“那个老板是个花钱如流水的混世魔王,在外面还养着好几个女人。这号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要不一个好好的工厂,怎么会这样一败涂地啊!”
我母亲老是以某种轻蔑、嘲笑的神情,来议论附近村民家里发生的新闻。现在,我似乎也能清楚地听到母亲的声音。可实际上,她还远在三里路之外。
再过一个小时,学校就要放假了,可是到那时候我却不能回家。我早就答应要去姥爷的农场里干活,要干到五点钟,我才能回家。
那还得过三个小时呢!我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要提前回家一趟。我的心在剧烈跳动,就像在我的胸膛中,有一只小鹿在蹦蹦跳跳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老是想起我的母亲:她那稀疏的花白的头发,她那显得笨拙但是真诚的肉包子眼。人们常说,比起像我的父亲来,我的脸型更像我的母亲。
可是我比他们俩都瘦弱。那时候,我长得很瘦,两只脚又细又长。我已经上初中了,按我的年龄来说,我的个子应该相当高了。可是我还像一个小学生一样。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一米五高。
我又想起那天一大早,我的父亲就出去了,独自一人走出了大门,走进屋子后面的小树林。我越来越莫名其妙地担心什么。
母亲知道我父亲总是失眠吗?平时,不管是什么人,议论到我父亲有性格缺陷的时候,我母亲总是默不作声。她的眼光避向一边,脸上掠过一种忧郁的神情。
虽然“孩不嫌娘丑”,可我还是要客观地说,母亲的长相并不漂亮。她矮小,邋遢,衣衫不整,不注意打扮,花白的头发总是散乱地披在双肩上。因而我和我的姐姐韦洁,经常为母亲感到自卑。
我母亲还经常在街上跟人吵架,有时候因为丢了东西,而大声骂街,用词非常肮脏,声音那么难听,就连我和姐姐都为她感到害臊,但愿母亲呆在家里,别出去丢人现眼。可是谁也管不了她。
但是另一些时候,母亲到陶镇赶集,顺便去娘家一趟,往往就会打扮得干干净净,神采奕奕,而且还阔气地买一些东西,好像是一个贵妇人。那时候,我又很喜欢她了。
……………………
上个月,有一次我和姐姐韦洁在一块推磨,磨玉米糊糊。当时爸妈不在家。她忽然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
“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假如我这样大的姑娘,要生一个孩子?”
“什么?生孩子?谁呀?怎么可能?”
“哎呀,你这个傻瓜!女人十五六岁生孩子的,有的是!”
我目瞪口呆,彻底傻了眼了。我想不起要说点什么。
韦洁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威胁道:
“这可是绝对的秘密,你可别告诉妈妈。妈要是知道了,我会打死你的!”
“到底谁要生孩子了?”
“你看我行不行?”
我感到迷惑不解。孩子?姐姐才多大,她还是个孩子呢,竟然还要生个孩子?
“你怎么忽然说这个?难道你怀孕了吗?”
“没有没有!我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要不我会扒了你的皮!”
我生气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以为你的那些烂事,我还怪愿意知道?”
韦洁脸色沉重,摇头道:
“我为什么告诉你?唉!因为我信任你啊!因为你是我的亲弟弟,也因为你还是个小孩子。我对别人没法说。”
“难道你跟你的男朋友睡觉了?你为什么不告诉爸爸妈妈?”
“不,我不会告诉爸妈的。爸妈会揍死我的。”
韦洁看向远处。我看到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仿佛她肚子里真有了一个胎儿。一看到她的脸,那张带有令人茫然的女性秘密的脸,我就莫名感到一阵妒忌引起的创痛。
仿佛韦洁已经知道我此时此刻的感情,她抬起下巴,目光越过两颊那丰满的曲线,透过浓密的黑睫毛,端详着我,恶狠狠地说道:
“听着,韦东凌,这件事眼下什么也不要说。爸爸妈妈还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要是妈妈知道我可能怀孕,会杀了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要孩子。”
我凝视着姐姐。惊慌和厌恶使得我想要走开。仿佛韦洁已经让我看到了某些不愉快的事。她打开了心扉,袒露了自己,暴露了一个我不想知道的女性的秘密。
“不过我听说,有不少未成年少女怀孕,都赶紧偷偷去医院打胎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韦洁低声说道:
“可是,钱方面也有困难。”
“什么困难?”
韦洁含糊地说道:
“哦,得付钱给医院,你知道,听说得花好几百块钱呢!还得买吃的,还要花费时间……你知道爸爸怎么样啦……”
“爸爸怎么样啦?什么怎么样啦?”
那时候,我们继续推磨,我累得气喘吁吁。我真想冲着我姐姐那张红润的脸大骂:
“你这个疯女人!你这条浪母狗!你就跟你的男朋友骚去吧!出了事没人管你的!”
也许我们都发疯了。可我还是竭力扮出了一副笑脸,开玩笑道:
“哈哈哈!其实也没啥。多好啊,我可有点喜欢小孩子。你要是生了孩子,我就当舅舅了,以后我可以来帮你带他,你知道……”
韦洁咯咯地傻笑开了。见她笑得透不过气来,我也跟着笑了一阵子。韦洁忽然笑容凝固了,低声说道:
“唉!可是如果不去做手术,也许到明年五月,我就要生孩子了,我要整整一年没法上学。只能呆在家里,那我可怎么办?”
“明年?一整年?”
“你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韦洁说着,捅了我的胳膊一拳。我傻笑着,身子剧烈地颤抖。韦洁的脸上还有一点东西,就是她那引起我警觉的表情。在她那两片鲜红的嘴唇之间,露出了舌尖,粉红色,湿滋滋的。
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我不再说什么了,韦洁也默不作声。无边的沉默。
所有的缅想,都是有关这个胎儿的秘密。还是有关别的什么呢?我很想问问韦洁关于这婴孩的事。我想要知道得更多一点。
还有,为什么我们的父亲总是这样愁眉苦脸呢?钱方面的困难是什么呢?他们老是讲到钱,讲到钱不够用。商店没能赚到足够的钱,父亲用它抵押了借款。在这之前,父亲进行过另一些商业冒险。他跟人合办过锯木场,在陶镇合伙经营过小饭店。但是陆陆续续都失败了。
那些日子,我经常听到“抵押、贷款、利息”这样的字眼。每当我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争吵时,吵的往往就是这些事情。他们也并不瞒着我们姐弟俩。
而现在,放寒假的前一天,我跋涉在回家的路上,似乎又听到了这次谈话的声音。听来是那么清楚,那么出奇地清晰。难道我会忘掉那句话吗?韦洁低声说的那句简洁的话:
“因为我不想要孩子。”
这话在我耳边不停地回荡。我决不会忘掉这句话。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可怕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