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童年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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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我醒过来了,是被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的。

有人走过我的床边,穿过房间走到院子去了,脚步声通向厨房,通向大门。

我的父亲睡不着觉。在整个秋季和冬季,他经常晚上很久睡不着。他披上他的那件脏兮兮的黄大衣,那个破大衣还是他当兵时的福利,已经十几年没有拆洗过了。

父亲虽然尽量静悄悄地走到屋外,但是往往不可避免地会发出一些声音。他走着,走着,有时候会在院子里走一夜……

我走到窗口,从那里能看到院子里,是的,是我的父亲。他急匆匆地走着,把一只胳臂胡乱地塞进大衣袖子里。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处在被挫败的盲目盛怒之中,又像是一个猎人……

我的心吓得怦怦直跳。我以前也见过父亲的这副模样,可是现在是临近过年了呀,眼下有一种轻快、活泼的气氛,人们的脸上流露出期望的神情。

我父亲并不知道,他的失眠也扰乱了我们一家人的平静。我回到床上,可是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忧心忡忡,寝食不安……

……………………

这是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晚。公元1989年,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刚上初中一年级。地点是我的故乡,无州陶镇马陈村,当时这还是一个非常贫瘠落后的小村庄。

第二天早晨,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我打着伞,步行去三里路外的陶镇联中上学。时令是腊月,往年这个时候,按说天上应该飘洒着鹅毛大雪,但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暖冬,居然连续下了几次冷冷的冬雨。

冬天的雨,可不像春雨那样温柔,夏雨那样豪放,秋雨那样缠绵,这是一场黏黏糊糊、寒冷刺骨、凶猛逼人的雨水,从阴霾、翻腾的腊月的天空倾泻而下,冲刷着陶镇的街道。

尽管天气不好,大街上依然相当热闹。溅满褐色泥浆的汽车,设法绕过准备在狭窄的街道上停车的另一些汽车;小吨位的卡车缓缓地在一旁行驶;一辆公共汽车,排气管冒着滚滚水汽,开到公共汽车站前停了下来。

这个汽车站就在学校的东邻,这个位置原来是一个加油站,现在已被漆成了白色。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日子里,这白色显得太白了:它十分耀眼,弄得人眼睛眨个不停……

这一天恰逢陶镇大集,虽然有雨,街上仍然聚集了很多卖东西的小商小贩。街上居然照样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后来雨势变大了,人们开始在雨中急急忙忙地走。

当人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举着伞,匆匆走着的时候,雨点开始变成冰雹了。变化快得简直不可思议。冰珠子打在人们的脸上,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打在商店的橱窗上……

那时候,陶镇的街道还没有硬化为水泥路,还是高低不平的土路呢,街面上,雨水闪着微光,千千万万颗冰珠在撞击蹦跳。

我走过陶镇供销社——那时候中国还没有超市这个说法,商店还叫供销社或者经销呢!我看到供销社的招牌正在受着小冰珠子的敲击,发出打鼓似的咚咚声。

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一幅喜迎马年春节的横幅,已经贴在了商店大门上面。现在,连同它上面的塑料铃和小花环,都受到了冰雹的敲打,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被撕成两半了……

陶镇的大部分房子都集中在这条大街的两边。在这条主干道上,有一些鞋店、服装店、体育用品商店,还有公共汽车站、面粉厂、肉联厂,设在一座堡垒似的建筑物里的邮局,还有几家烟酒糖茶小店、一个加油站、几家餐馆。

再过去是大片空地,接着是粮油站,它和陶镇管区合用一幢不伦不类的老式房子,而后就是我的学校陶镇联中。

那时候这所初中里还没有楼房,只有三排平房,窗户又大又高,屋顶盖着青黑色的、有一些已经碎裂的瓦。

冰珠子打在中学正门外宽阔的路上,直滚到学校的两扇大铁门前。它也敲打着保安室的窗户,仿佛要把玻璃砸破似的。但是我经过大门的时候,窗户后面没有反应,没有人影儿,也不知道那个年近六十的看大门的大爷干啥去了。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好像是在分裂,被分解成了一粒粒的砂砾。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一九八九年的腊月十四日,这是这一学期的最后一天,下午就要放寒假了。

……………………

上午的课,我上得混混沌沌,大家归心似箭,都不愿意听课,老师们简直镇压不住学生的躁动。临近中午,这场讨厌的冬雨终于停了。

下午一点半集合,到学校大礼堂里开会,然后学生们表演迎接新年的节目,会后学校就放假。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向礼堂走去,通过狭窄阴暗的门厅,走向一排排的座位。礼堂里很快充满了兴高采烈、亲密无间的气氛。

我们班有些调皮的同学把地板咚咚咚地踩得震天响,年龄大一点的男同学还装出小丑模样,简直得意忘形了。初二初三的男学生们,腿看起来那么长,令我羡慕。他们脸上容光焕发,污迹斑班,似醉如狂。

我们的一个老师,一位胖墩墩的中年妇女,显出很生气的样子,可是我们不在乎,一起哄笑着,小声说:

“她是更年期综合征,别理她!”

到处都是湿淋淋、臭烘烘的气味。经过走廊的时候,我们用拳头以一种轻快的节秦敲打着两侧橱柜,大家激动得似乎忘乎所以了。四处一片吹牛、空话和擂鼓似的催促声。

我永远记得这些事。虽然这所中学的校舍在五年前才扩建过,可是现在已经过分拥挤了。那时候还没有羽绒服这种冬衣,我们这些乡下的男孩,大部分穿着母亲亲手做的棉袄,显得笨拙臃肿。

我们蜂拥着从门厅走过,脚步沉重得象是一群农场里的牲口,有的同学还用拳头砰砰地擂着墙壁。

女同学们走得很快,三五成群,似乎有点怕男孩子。她们虽然才十三四岁,可是有些同学已经发育得很成熟了,简直就像个少妇;有个女同学还涂了鲜红的唇膏,嘴唇一动,分外红艳,我知道她还经常偷偷吸烟,是老师们眼中的一个问题女孩。

因为第二天就放假了,女同学们都打扮得很漂亮,有的家庭比较富裕的女同学,竟然还穿上了羊毛衫,红棉袄外面套着花花绿绿的新褂子。这时候,听到有人喝了一声:

“下雪了!”

“下雪了?”

我前面的那个高个子女孩重复问道,声音提得很高,仿佛要以此来测定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女孩子们在男孩子们面前,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向外看,飘洒了一上午的冷雨,终于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礼堂门口,有几个老师站着。同学们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一个个都温顺、机械地低下头,就连那些大孩子,一时也被吓住了。

多么轻快而又热烈的一群年轻人啊!我们都十分兴奋,无拘无束。空气因我们的沉重脚步和轻浮行动而震动。男生们熟悉的的气息里,混合着女孩子陌生的香水味,到处都是姑娘们咯咯的娇笑声。

那个高个子女同学突然“哎哟”一声,夸张地尖叫起来。她说人群中,不知是谁狠狠抓了她一把,透过了那粉红色的羊毛衫,把她抓疼了。她回过头去,生气地喊道:

“臭流氓!”

有个老师朝她喝了一声:

“别管他!快跟上!”

同学们互相推推搡搡,嘻嘻哈哈说笑着,依次坐进自己的位子;舞台上,合唱队已经唱起欢迎我们进来的歌。舞台的两边各有一个很大的音箱,舞台上面的一串串灯泡顿时大放光明,也在欢迎我们进来。

合唱队在唱着经典老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着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伴着这首欢快的歌曲,我们坐到座位上。同学们纷纷双手打起了拍子,显得轻快有力而整齐。女同学们都专心致志,满脸喜色,两眼严肃、庄重。男同学们非常喜欢挤在一起,坐在自己熟悉的一伙人当中。在有些地方,男孩子碰巧得坐在女孩子旁边,于是两个人往往就沉默不语,羞涩窘迫。

合唱队由二十个学生组成,大部分是女孩子。指挥是一个身材十分瘦小,长着一头花白卷发的女老师。她背朝人群,双臂精确、刻板地划着小弧圈。伴随着坐在位子上的学生们的节拍,歌声一起一落。

学生们的情绪逐渐在变化;现在不那么吵吵闹闹了。那些调皮的大男孩子坐在那儿,也不那么不耐烦了。大家的目光都盯着合唱队。我看到他们的双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膝盖上,或者规规矩矩地交叉放在大腿上,姿势十分呆板。

合唱队背后的幕布是深红色的天鹅绒。合唱队员按高矮个站成了两排,就在这庄严的幕布前唱着。合唱队员的一张张兴奋的脸,以及合唱队指挥那双在薄薄袖子里的手臂的姿势,都很激动人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这是一次不平常的集会,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我老是回头朝大门看,我有些担心天气,急于要出去。当我第三次回头时,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大男孩,敲敲我的脊背,问道:

“喂,你在找什么?”

“不找什么,没什么。”

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直身子,迫使自己目不转睛地笔直朝前看着。可是此刻我正被什么心事弄得满面愁容;我已经变得十分神经质了。我又第四次回头看看的时候,人们正在关上礼堂的大门!哎呀,我出不去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向那紧闭的大门的狭窄通道,不管我后面那个男孩的嘲笑,也不顾我的班主任老师的关切。

班主任老师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身材矮胖,热情而明智,平时很喜欢我,可是今天我没有想到她,也没有想到别的任何人。我在想我的家庭里的烦恼。

合唱队开始唱起另一首歌,当时非常火的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

我们的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我们的理想,

在希望的田野上。

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

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

西村纺花那个东港撒网,

北疆哟播种南国打场。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

我们的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劳动,

为她打扮为她梳妆。

我们的未来,

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老人们举杯那个孩子们欢笑,

小伙儿哟弹琴姑娘歌唱。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咳……

我们的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为她增光,

为她幸福为她增光……

……………………

歌词象大雪一般洁白迷人、玲珑剔透。音调欢乐而铿锵。可是我没能去注意它。我决心离座而去,我得走出这挤满人的闷热的礼堂,一定得回家去……

那天早晨,拂晓前,我的父亲就出去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屋后的小路,朝树林走去,他走路趔趔趄趄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忽地站了起来,心慌意乱。

我感到自己脸发热了,大概连脖子都红了。我在通道里匆匆走着,通道有点坡度,使我产生一种感觉,象是迫使自己爬上一座无形的小山,一个小小的难以逾越的障碍在作弄着我。

有人吹了声口哨,喊道:

“嘿,韦东凌!干啥去?”

这是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他朝我咧着嘴笑。我没有理睬他。

在礼堂的最后面,坐着我的姐姐韦洁,我的目光立即痛苦地飞向她,飞向她那张板着的脸。

韦洁比我大三岁,今年才十五岁,可是长得很丰满,已经像一个成年妇女了,比我母亲还高大。她老是欺负我,经常打我。她一向很活泼,可是此刻她满脸怒容,因为我弄得她太难堪了。她愤怒地蹙了一下额头。

我想起昨天晚上吃晚饭时,韦洁还恶狠狠地对我说:

“东凌,你这个懒熊,昨晚又没推磨!晚饭后,你去给我推磨,否则我就打你屁股!放了寒假,也不带你去姥爷家玩儿!”

我家太贫穷了,为了省钱,我们还在用古老的石磨,把玉米磨成糊糊,然后由我母亲摊成煎饼。那可是纯手工的,在鏊子上烙的。放到现在,是得算好东西了,可是当年我付出了多少劳动!我也早就吃够了玉米煎饼,那时候,我最渴望的就是顿顿吃馒头,看见雪白的馒头,不用吃任何菜,就可以狼吞虎咽好几个的!

我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韦洁发牢骚,由于羞愧和愤恨,怒火满腔。我那时候还没有开始发育,长得太瘦小,根本不是姐姐的对手,没有能力自卫。有时候我甚至发狠,但愿姐姐死掉才好哩!

在无数人的目光里,我如同芒刺在背,坚持走到了礼堂门口。我们的校长正站在大门边。我低声对他说道:

“我感到不舒服,是否可以让我出去?”

但是歌唱的声音太大了,校长没有听清我的话,于是我只好用刺耳、嘶哑、惊恐的声音,大声喊道:

“我就要憋不住了,眼看就要拉在裤子里!可以让我出去吗?”

校长虽然有些怀疑,可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他没让我自己去开门;他走上前去把门打开一道缝,我只好紧挨着他,弯腰从他的胳臂下面钻了出去。

我急匆匆地在走廊上走着。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肯定满脸通红了,因为脸上的皮肤热辣辣地几乎发痛了。

在我身后,合唱队正在唱那首歌。我跑出慢慢地积满白雪的校园。《在希望的田野上》的乐曲渐渐模糊不清,虚无缥缈了,现在它已消失在那两扇紧紧关着的学校大门后面。外面漫天皆白,在希望的田野上,完全是雪花覆盖了,而且是狂风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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