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我跟李建畅谈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李建送给我了一本他刚自费出版的论文集。我当然不好拒绝他的好意。
李建说希望我会喜欢他的书。这本书定价25元。我掏出钱包来,拿出25元钱,向他递过去,口中说道:
“谢谢李大哥,无功不受禄啊!”
李建表情很有些愤怒地拒绝了。他尖声说道:
“我们是朋友,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韦东凌,你可真行啊,还会来这一手!你这不是看不起你老大哥我吗?”
我看到李建如此开朗随和,只得收下了书。我心想,也许我此前对李建的看法错了。
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很神奇。从这次赠书以后,我和李建的关系明显改善了。而且似乎也更有缘分了似的,仿佛处处都能遇见李建。
除了在实验室里共事之外,有时候我们还在保健所里相遇,有时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相遇,有时候在校园里远远望见。
李建对我表现得很友好,可是有时候似乎又不怎么热情。有时他一面和别人谈着话,匆匆地从我面前走过,一面向我扬扬手。有时我在医学院附近的人行道上,看见李建和韩风博士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在一起。
李建常常成为一群大学生的中心人物。我有时候也混迹其中。大概由于学习过度劳累了,这伙喧嚷嘈杂的大学生,嗓门挺大,笑声刺耳。李建在那伙人里算是高个儿,稀疏的头发上已经有一层不明显的泛白的光泽。
在大伙儿的喧笑声中,李建的笑声显得最尖锐、突兀、猛烈,刻薄得带点目空一切的味道;似乎有一副年轻国王的派头。可我又觉得他像一个官廷弄臣,一个说话百无禁忌的小丑。
李建在学生中确实什么话都说。我曾听到李建把什么都拿来开玩笑。不论是医学院的同事,还是肿瘤、内脏、脑子以及他自己的长到肉里的脚趾甲,都成为他逗趣调侃的话题。
有一次,一本著名的文学杂志《十月》上刊登了一篇中篇小说,题材是当年某个侵略过我国的霸权主义国家,派军医在我国民众活人身上做医学实验的可怕事件。
李建也看了这篇小说,某次在课堂上谈起了这个问题。他竟然眨巴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这样大放厥词:
“我要是遇到这种机会,能够在活体上做实验就好了!请想想这些人就是些特大号的小白鼠,这些小白鼠你可以抓得住,可不像现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摆弄的都是些冷冰冰的尸体!我们得承认霸权主义还真是有它的一套,我们这些和平年代的医生,就绝对没有这份魄力和机遇!”
说到这里,李建像个小丑似地拉长了脸,神情沮丧,似乎非得要听他说话的人,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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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在回我的住处的路上,李建从后面赶上了我,一边和我说些闲话。后来李建突然拍了拍自己那圆滚滚的肚子,叹气道:
“我现在的这种生活真是颓废,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没有更高的奋斗动力了。我很怀念高中时代那种拼搏奋斗的生活。现在的生活使我精神颓唐,身体发胖。韦东凌,我看你也正在陷入这种颓废的状态中。”
即使这句话有点冒犯了我,我也没有表露不快。实际上,我对李建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我还琢磨不透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在教室或实验室里,李建通常神态严肃,可是在别的场合,他却很少这样。难道任何事物都是笑柄,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对他来讲,也许是这样的吧。
李建那张和善的大脸,他欢迎别人时的忽粗忽细的话声,他跟人握手时那副一本正经的生硬模样,甚至发试卷时他那几句冷冰冰的话……这些都使李建成为一个很神秘的人;我注意到有些学生甚至在模仿李建的言行。
我还是有些纳闷:为什么我自己一直不喜欢李建这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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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上午,韩风博士有事出发,由李建代课。
我早就知道,在韩风的总负责下,李建正在领导着几个研究生,进行一项科学研究。
在这次讲课中,李建把这项研究的过程和初步成果作了详尽的说明。
这天李建穿了一件白衬衣,戴着红色领带,道貌岸然得像一个远方来的名人;他口齿清楚,抑扬顿挫,用词准确,额上的几道已经很明显的皱纹,更使他像一个颇有资历的科学家了。
那些坐在我周围的女大学生,带着崇拜的眼神,身子微拱前倾,飞快地记着笔记;连她们的课桌都紧张得吱吱作响。不得不承认,李建的这一通表演,使我也对他有些莫名的崇拜了。
李建讲课的风格不像韩风教授那样,有时扯上几句古里古怪的形而上学的深奥话语,因此学生们无法思想开小差,需要连续不断地记笔记。
这堂课上,李建讲的内容使我也着了迷。我简直认不出那个站在讲桌边,神情庄重的青年人,就是我曾经厌憎的李建了!
无论如何,李建的那副严肃相,使他太像一个了不起的专家学者了!我也不禁暗暗佩服:李建这个人还真是才智出众啊!
这堂课结束的时候,那个很大的阶梯教室内,大多数学生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了。
同学们纷纷散去,我急忙走下台阶,走到李建身边,向他做了祝贺。
李建显然也很兴奋。走近了我才发现,其实他也有些紧张拘谨。他对我说道:
“韦东凌,我很高兴你这样的高材生,也赞赏我讲的课。我想这堂课的内容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可能是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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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血来潮,邀请李建到街上一家菜馆里一块吃晚饭。在那儿李建进一步谈了他的研究和打算。
我原来对临床医学很感兴趣,这时却琢磨着是不是搞研究更带劲。我问了李建几个问题。李建在回答的时候,显得既严肃又谦逊。
不错,李建确实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穿得整整齐齐,就像一个出席国际大型会议的外宾。喝了两杯啤酒之后,李建才放松了一些,谈起了他曾苦苦攻读的那些岁月:从大学生到实习医生,后来又成为住院医生。他摇着头,感慨道:
“我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他们也许认为我是每况愈下了。在他们看来,我应该是一个开业医师了,每年挣几万块钱不成问题。他们没想到我现在又考上了研究生,过着这种窘涩的生活。”
在以前的谈话中,李建很少提起他的家庭。这一次我才知道,李建的父亲是无州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在官寺商场做着一点小买卖;他的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李建忽然自嘲地问道:
“那么我从哪儿来的这份天才呢?有些人,比如韩风,就曾经这样宣扬过:人的才能都是天生的,不服不行,有的孩子天生慧根,有的要靠打骂,有的要靠绝境激发,人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不能,也不应平等!……韦东凌,你觉得这种观点对吗?”
我不禁愕然,觉得这种观点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这毕竟是我很崇拜的韩风教授的观点,也许有他的深刻道理……于是我沉吟道:
“呃,我认为,基因很重要,人和人的基因是不同的,这是天生的差别,然后才是后天的影响和努力。当然,基因差不多的,性情也不同。我见过家里孩子多的家庭,兄弟姊妹之间的差别也是非常大的。”
李建连连摇头道:
“不不不!我觉得吧,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和弱智,大部分人的智商能力都差不多,成就的区别主要还是看个人的努力程度!我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一穷二白的家庭出身,没有任何人支持我的学业,我不也照样成为无州医学院里有名的青年才俊了?”
我不禁嗫嚅道:
“家庭里面,很多代人努力的累积效应,应该还是有的吧?我听人说,培养出真正的贵族风度,最少是需要三代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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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拍着我的肩膀,刻意套着近乎,呵呵笑道:
“哦,对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也是像你似的,记忆力好得像照相机一样,不管做了什么事,很久之后什么都能记得起。
我这个表弟今年十八岁了,可是还太稚气,非常懒惰,生活不能自理,连衣服都不会洗;他现在在齐州上大学。他家里人对他很不放心,我那个姨妈甚至想请病假去陪读!……哈哈哈!我觉得那个小表弟有点神经不正常,虽然他家里人对这一点都闭口不提……”
我不禁也哈哈笑道:
“李哥,你说的这个亲戚,并不是很罕见的个例。我以前做家教的时候,也教过这样一个学生,啥也不会干啊!都十几岁了,他妈还动不动喂他吃饭呢!除了打游戏,啥也不感兴趣。我就闹不明白,如今为啥这样的废物越来越多了……”
我跟李建开始喝第七瓶啤酒了。李建脸色酡红,摇头晃脑,嘴角留着唾沫,叹道:
“其实也没啥可大惊小怪的,说穿了,还不都是大人一步一步惯出来的!要是吃不上饭的家庭,哪有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
听说咱无州口镇某个村子里,有个才五岁的小女孩,她父亲得了瘫痪,她母亲跟人跑了,这个小女孩不但要自己做饭吃,还要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她爸爸哩!
就像我那个表弟,他家里别人都很正常,很勤劳,只有他好逸恶劳。现在,每隔一个月,他把穿脏了的衣服积攒起来,寄回家,让他妈妈洗好了再寄回去!哈哈哈!”
我陪着李建开怀大笑了一通。后来李建又说起自己的家庭情况:
“我的父母都是很平常庸碌的生意人,与常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都不爱多话。你别看我现在这么爱唠叨,其实在我考上大学之前,我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我现在简直都不愿意见到我的爸妈……他们见了我,总是催婚,说我快三十岁了,老大不小的了。真是烦心啊!可是我现在生活太疲惫,一点也不想结婚。唉,最少等到研究生毕业以后再说吧!呵呵,其实我家的这种普普通通的基因,如果不遗传下去,倒也是件令人安心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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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李建说的是真心实话。因为我的同学屡次议论他,说李建是一个色中饿鬼。可是我相信李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今天他不像在开玩笑。
也许,李建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刻意装出这样一副厌恶肉体的模样来。他的话很有抒情味,令我想入非非;他的神情很庄重,却令我感到虚伪。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我们俩勾肩搭背,仿佛成了生死之交。临分手的时候,李建嚷道:
“我们这些搞医学的人,应该追求最终治疗,也就是精神和肉体的分离。别的措施都是些有碍健康的胡闹……”
我虽然没有听懂李建的意思,可还是敷衍地笑了笑,表示非常佩服他的观点。
我晕乎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仍然不停地打着问号。不管在酒桌上怎样亲近,我还是觉得李建这个人很神秘,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