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韦东凌真是一个命途多舛的怪人。截至1999年9月,我22年的人生岁月,已经发生了五次重大转折:
第一次是我的父母亲和姐姐意外身亡,我成了一个不幸的孤儿;
第二次是我被姥爷收养之后,受不了他的苛刻话语,离开了姥爷家;
第三次是我在被堂伯父收养之后,无法适应他家的生活,被送到了无州市福利院;
第四次是我被无州市人民医院的医生郭虎啸收养,在他家长大成人,却因为与他的女儿郭璐瑶发生私情,被赶出家门;
第五次是我与我的女学生何文婷发生了忘年恋,被其父何云贵发现恋情后,把女儿送到国外留学,断绝了我们继续交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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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重大转折,都使我的人生面临着崭新的局面,使我遇到了新的人物,发生了新的困惑,形成了不同的思想。正可谓: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同时,我也要说,人不该死有救星,我这个人还是命大的。我每一次都从困顿中迅速走了出来,重新开始人生的奋斗。
时间永远是这样,一件事情发生之后,接着会发生另外一件事情,后面的事情会让前面的事情的影响渐渐变小。
我的生命似乎经常被命运之神狂暴地劈成两半,仿佛今后的一切经历,与以前的岁月没有关系了似的。
时间是万能的魔术师。时间是最好的药丸。时间会令人的所有伤痛变得淡漠。我在失去了何文婷之后,曾经郁闷了两个月之久,相思刻骨铭心,几乎寝食俱废。但是两个月过后,我渐渐适应了没有何文婷的生活,我学习知识的欲望又复原了,我的正常的大学生活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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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不再拿出太多时间,去沉思默想剖析自己的灵魂了。
跟何文婷分手的时候,我刚结束大三,开始上大四。中国的医学院本科生都是五年制的。对我来说,此后的两年就是在无州医学院刻苦学习的生涯。
那两年最终分解成了一些线条分明的影像,现在经常在我记忆中出现的有:
方便面、罐头食品、酒精锅炖五花肉;我住过的学生宿舍,以及后来我在校外租住的房子;我在医学院保健中心干过的工作;凤凰山植物园里湿漉漉的花径;无州城日新月异的建筑物……
我现在经常回忆起,在大学最后一年里,最终导致我缔结了婚姻的那场恋爱。那时候我经常和萧玉蓉一起在无州医学院后面的凤凰山上散步。
当我默想着自己悲苦的身世时,我全身会发生强烈的反应,好像突然受到了惊吓。有些事我绝不能想,也不能静静剖析,更不想把它记住。
大学的最后几年里,我逐渐形成了一副好学深思、神情严肃的外表,这就像是一副面具,不但遮住了我的脸,甚至掩盖了我的整个身体,影响了我走路的姿势。
为了不老想到自己的情感经历,我转而回想自己的学业。对学业中的进展,我有一种狂热的、不耐烦的情绪。我的考试成绩是很优秀的,这并没有使我感到特别高兴,我感到很平静淡漠。
大五的时候,为了静下心来考研究生,我搬离了学校里嘈杂的宿舍,在校外租了一间很简陋的小平房。我经常一个人在那间小房子里,望着那些总是放在书桌上,可是经常还没打开来读的一些书籍,沉思默想。
我用手抚摸着书边,那些好几百页的学术著作,外表神秘,内容一般。我的大部分书都是在旧书店里买的,价格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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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与女学生何文婷发生了恋情,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全校皆知,导致我再也找不到家教的工作了。没办法,为了生存,我开始靠体力劳动挣到我的生活费。
我在学校的一个餐厅里找了份工作,活儿又脏又累,我需要洗干净堆积如山的餐具。我还负责洗刷泔水缸,当我探身到巨大油腻的缸里,擦洗缸边缸底时,我恶心得简直感到根根头发都在刺痛……
回忆的河流里出现了空白。我恍惚又坐在租的小房间里,在一张权充书桌的小方桌旁边,那是我从旧货市场花十块钱买的一个小桌子。我俯身向前,手抱住头,简直觉得脑子裸露在外面,非常容易受伤,随时随地都会分崩离析。
可是时间总是很快复原。即使做了一夜最混沌迷惑的噩梦,白天也会如期降临。我醒来后总是迅速开始正常的生活。我的外表又像一个普通的青年人,仿佛没有经历那么多人生惨痛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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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里,我在勤奋学习之余,还经常在一些教授做的实验里,志愿接受试验。每次药物试验,可以得到六百元的报酬。例如胰岛素试验、皮肤病试验等。
有一次我试吃一种新药时,发生了药物过敏反应,结果我上吐下泻,难受得差一点当场死去。那个教授害怕了,额外多给我了四百元的试验费。
我印象最深,感受最糟糕的是一次心理试验,我和另外一些志愿接受试验者,在漆黑的房间里躺了三十六个小时,没有一点声音来分我们的心,我们的知觉时而失去,时而恢复。
我记得在人体解剖学实验室里,我们观看一具盐渍的尸体。死尸被许多学生翻来覆去,发出的腐臭令我几欲作呕。
那天我回到我那简陋的小房间里时,那乱糟糟的尸体,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感到死亡并不陌生,因为我一下子想起了并排躺在床上的,我父母和姐姐的尸体……
死亡并不神秘。每个人都要死去。人体各系统的结构原来也很简单,就像一辆汽车的零部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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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我二十三岁,上大五了,我搬到了学校外面的这间小平房里,房子是一个四合院里的南屋,大概只有七八平方米。每个月的房租是六十元。
从这间小房子到医学院,每天来回要走三四里路。一路上我的脑子里,还在整理一些问题或者实验结果,或者考虑怎样填写保健所里病人的病史,这也是我在保健所里工作的一部分。
我在学病理学的时候,被显微镜迷住了。后来我得了一次流感,我在无州医学院附属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那段时间,我恍惚看到了人体组织的细胞,以及受到辐射后动物细胞的奇异变化……
我感到死亡并不那么可怕,它只是一个过程的完成。有些问题能够解决,有些问题永远解决不了。实在解决不了,就不了了之;最后还有一个死亡横亘在那里,也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矛盾。也有很多问题使我心慌,因为我需要去处理、解释这些问题……
整个大四那一年,我都在保健所里帮忙。我在保健所里的时候,还负责擦洗医学器材,一些金属器皿。那些钢丝线,洗刷用的厚布,防腐剂以及刺手的拖把柄,这些东西都使我的手粗糙不堪。
我的身体不那么强壮了,我有些萎靡不振。我的脑袋里装满了事实和公式,教授的神气十足的脸,以及濒死穷人的模糊不清的脸。有些风烛残年的老年人,老是和我搭讪,羡慕地感慨:
“小伙子,你好年轻啊!青春年少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老年人叹着气说话,这话真使人伤心。有些老年人由于忘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而感到迷感不解。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年轻的时代是怎样的。
我真想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摸摸自己的皮肤和脸部的构造,似乎自己的青春是虚假的,这是老年人对我的一种嘲弄。
我真想对着他们大叫大嚷:
“我不是青年人,我没有青春,不,我从来没有过青春!我已经历尽了沧桑!我经历的人生剧变,有多少七老八十的人都闻所未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