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无州市制药厂党委开了一整天扩大会议。我和另外三个副厂长的人选,也应召参加了。
竞选形式已经明确了,要求我们四个人要轮流答辩,接受临时组织的考核委员会的质询,然后根据评委打分的高低,确定最后的当选者。
这次会议上还讨论了答辩的结构。要求我们宣布自己的“施政纲领”。施政纲领?这个词大得吓人,时髦得令人讨厌。
但是我们四个参选者,没有一个人畏惧退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这些形式简直是存心折磨人啊!
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始终操控在别人的手里。答辩无非是让人更直接地面对残酷的选择。
中成药研究室的老王,也是四个候选人之一。上台演讲表态时,他语气激昂,声称准备接受任何挑战,接受上级和群众的公正评价。
老王表现得太急切,太野心勃勃了。我断定他不会走运。有谁会喜欢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呢?性格决定命运,老王必败无疑。
轮到我上台演讲的时候,我态度很自然,一点儿都不像老王那样咄咄逼人。我只是简短地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总之,我愿意试一试,不论成功与否。从全局考虑一下我们厂的业务情况是有益的,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样的一个机会。”
我的演讲含而不露。我感到自己给在座的评委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是的,从第一个回合开始,我就要全力以赴。
事前李老打来电话勉励我:
“云贵,你口才很好,那些人的实力都不如你。你只需要沉住气,稳重冷静,有什么突发事件不要急着表态。有问题可以来找我……”
老头子在厂里势力很大。我当然要依靠他。只不过李老的一句话我感到好笑,他说:
“好好干!你可要为我争口气呀!”
哈哈!难道我是你实现自己目标的一个棋子吗?还为你争口气?我凭什么要为你争气呢?难道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你的人了吗?
当然,每个参选人的背后,都隐藏着复杂的人事关系。参选人的成败,也体现着背后支持者能量的大小。李老说得也有道理。不管怎样,这倒是我可以充分利用的一点。好吧,我的成功,就算是为老头子争一口气吧!
……………………
那天傍晚,我乘车来到林欢同学的那套小房子。四楼西户的窗口有灯光,显然林欢已经在等着我。
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呻吟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这种心情还从未有过。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决定,今天就跟林欢宣布分手!
楼道里冷嗖嗖的,我生怕遇上什么人,尽管我谁也不认识。
我动作很麻利,转眼就登上了四楼。门开了一道缝儿,我看也不看就挤了进去。我忘了到底敲了几下门,应当是三下,这是用过多次的信号。
我从来没和林欢一起来过,她总是先进去等我,把一切都准备好。我不可能呆得太久,时间显得很宝贵。
水已经烧好了。床上是摊开的大红被子。好像是年轻人刚结婚那样喜庆。
林欢穿着羊毛衫,脸红扑扑的,把我的呢子大衣往衣架上一挂,便急匆匆跑过来拥抱我。
我看了看窗帘,又看看床头那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她睡里边,我躺外边。这个模式跟我的家庭出奇地相似。此外便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我对妻子赵梦露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林欢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使我变得很野蛮。我对林欢干什么都行,很粗鲁,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在这里,丑和美绝妙地统一在一起了。
幻觉中我经常想,这也算是一种境界吧,没有冒险便无从体味它。我大汗淋漓地喘息着。一副绝望的心情。
分离在即,不论怎样努力从这身上领略的韵味,都将是有限的、告别式的了。我将永远失去它。
林欢闭着眼睛,胸上的皮肤变得粉红,我不知道那微启的红唇,是否唤起了我的柔情。我确实非常伤感。……
……………………
我起身穿衣服的时候,林欢缩在被窝里没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她柔声说道:
“云贵,你这就走吗?急什么?再躺一会儿吧……”
我瞥了林欢一眼,没有答话,心事重重地系好了鞋带。我钻进厕所,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我到厨房给自己沏了一杯红茶,嗅了嗅热气,然后平端着回到卧室,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林欢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她的娇懒和奔放,都属于更年轻的女人。如果说她今年才二十四五岁,一个不熟悉她的人也不会提出异议的。
“嗯,起来吧,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什么事这么严肃?你的事?”
“……就算是吧,跟你也有关系。”
“奥,我知道了,那就说吧。”
“……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这样暖和……”
林欢伸出了一条光溜溜的雪白的小腿,很快又怕冷似地缩了回去。她笑得很娇气。但她还是起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小心地看着我。
“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是为竞选副厂长的事发愁吧?”
林欢故意问得很轻松。我沉吟道:
“呃,林欢,我的处境你很明白……我觉得咱们应该全面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考虑什么?”
“……虽然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说实话,我跟你在一起的确很愉快。……我不会忘记你的……”
“什么?你干嘛要说这些?……”
她脸色发白了,好像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我喝了一口茶,语气稳重得像是在跟陌生人谈一桩买卖。
“……因此我考虑再三,还是现在分手的好。”
“……什么?你神经病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
“姓何的!我真没想到你是个狼心狗肺过河拆桥的东西!……哼!你想得太容易了!……我不会放手的!”
……………………
我的手有点儿哆嗦,茶杯里倾出了一些水。我把茶杯放到床边的小柜子上。那个老姑娘在相框里,用凄楚的目光看着我。
那边,林欢披散着头发不动了,靠在枕头上。漂亮的脸蛋变形了,冷冰冰的,像是一个古代的杀人如麻的战士。
我硬着头皮说下去:
“林欢,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我们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你知道,我实在太累了,压力大得受不了。虽然我喜欢你,可是这样偷情,太冒险了……我一直很内疚……”
“你挑这个时候忏悔,为了什么?”
“你和老赵关系这么紧张,竟然要闹离婚,我也要负责任的……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复杂……”
“不对!你知道他和我们的事没关系!我们没好之前,他和我的感情早就破裂了,你知道的!”
林欢突然跳下床来,光着双腿从我眼前走过,气急败坏地摔上了厕所的门。她上身穿着红毛衣,那两条细长的大腿好像是从毛衣里伸出来的怪物。这个模样很新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种歇斯底里是必然的。我早有心理准备。我没有再说话。
……………………
我等着林欢出来,忍不住又抬头去看林欢的同学的那张相片。那个老姑娘是无辜的,她大概想不到自己的住宅成了肮脏的通奸场所,自己的被子掩盖过一个赤身露体的野男人。她不可能了解这种阴谋,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一本正经的。
这个社会上的人们,都是特么一本正经的!
林欢从厕所出来了,她的眼圈发红。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下身。
“你还有良心么?……”
林欢的嗓音哽咽了。我有些慌乱。我不怕她声嘶力竭,但是怕她柔声哀求。我沉声说:
“希望你能理解……这样做对我们双方都好……一旦暴露了,咱俩在厂子里还怎么混下去啊?”
“算了吧!少说废话!你就是不爱我了!不!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不是这样的!”
“这样分手我不同意!我不是包袱,你想挎就挎起来,想甩就甩掉……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林欢,你冷静些!”
“……你真叫我失望!为什么所有男人都这么让我失望?……”
林欢的嗓音终于颤抖起来,她哭了,泪水横流,伤心欲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没有啜泣的声音,而泪水很多。
我很想过去抱抱她,安慰她,但是那样事情会更糟,就更没法分手了。
我沉思了一会儿,对这个局面有点不知所措。最终还是又把茶杯端起来,更加专注地看着这个各方面都令我迷惑的女人。
林欢的眼泪可能是爱情的证明,但也可能是因为她承受不了自身遭到的伤害。
我并不想伤害她,但我首先需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她的眼泪也不能使我退却。我用一个伪君子的声音说道:
“别这样,林欢,这样不好,何必呢?以后你仍然是我最亲近的友人……”
“就这样……完了?”
“只能这样。”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同意呢?”
“你不会的!”
“我就是不同意,不同意!”
“耍小孩子脾气只能坏事……”
“……我爱你!”
“我知道。分手了,我也仍然喜欢你。可是以前那种关系,一天也不能继续了,因为这样……太危险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窗外有风,有冰凉的雪。
林欢把修长的大腿伸出床沿,仿佛是最后的炫耀,然后慢慢站立起来。我也站起来。我的不知所措不是装出来的,我笨拙的回吻也不是装出来的。整个告别仪式仓促而又伤感。
林欢的嘴唇带着苦味儿。看得出来,她确实舍不得我。
……………………
“林欢,我对不起你……”
我还想说什么,但突然发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讥笑的意味。我不作声了,感觉也随之麻痹,在脸上啄着的嘴唇,像两瓣湿润的桔子皮,我怀疑逢场作戏的并不只是我。
我默默地穿好了大衣,系好围脖,在身上拍打拍打。我冷静得就像刚刚参加完一个会议。我要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
“祝你高升!祝你飞黄腾达!”
林欢眼泪汪汪,但眼泪后面的讥笑是明确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分手的真正理由,但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至于吗?你不就是怕我影响了你的仕途吗?只看得见乌纱帽,看不见爱情的伪君子!”
好像那些话还不够恶毒,她又加上了这么一句。
我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是的,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如果单纯出于道德感,我是不会和她分手的。看来林欢比我更明白我的心理。
我呆呆地站着,有一会儿,我甚至想留下来,慰藉她,爱抚她,让她收回那些恶毒的言语,向她证明我还没有卑怯到那种地步。
但是,那样做的结果,除了徒然增加一些虚伪之外,有什么用处呢?新的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何必呢?”
我软弱地嘟哝了一句,逃跑似的离开了她。林欢那尖锐的目光变得让我无法忍受。昔日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如今只有藐视、憎恶,有隐隐约约的报复欲望,已经没有一丝柔情了。
我赫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我从前熟悉的只是她的身体,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
林欢会报复我吗?她会葬送双方的名誉,跟我同归于尽吗?我忽然想起在上岛的旷野里,她一边耽于刺激的欢乐,一边往腿上涂抹防蚊油!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疯狂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