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中午,我在龙园宾馆请客。药品研发处的大多数同事都来了。
表面上是因为我的论文获了大奖,大家起哄让我犒劳,实际上是我想找个机会和大伙儿亲近亲近。
我相信,我未来的升迁,不会让这些人不高兴。但是毕竟会引起他们的羡慕。而羡慕的情绪就可能引发嫉妒,我要提前平息他们的妒火。
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领导。他们也是我今后在整个厂子里大展宏图,所应当长久依靠的力量。让他们知道我很信任他们,是很重要的事业基础。
一共去了三桌人。为了聚会气氛欢畅,我把宴席定在了二楼的一个小宴会厅里,这个厅里一共只有四张餐桌。
席间我并没有特别注意林欢。她和我不在一张餐桌上。但我也看得到林欢的一些活动。
同事的吃相是林欢取笑的目标。有个同事夹菜,那个鸡肉炖粉皮,夹一块粉皮夹了好多次,都滑落在盘子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林欢笑道:
“粉皮果然是丢人菜啊!老王还是干脆勺子和筷子合作吧!”
大家嘻嘻哈哈地吃得很高兴。林欢仍旧是那么活泼,话多而俏皮,似乎是想让我注意她的存在。
但是我必须让别人看到,林欢在我眼里就是个普通下属,和在座的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我必须给别人这种印象。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林欢是我的情妇。
是的,毫无疑问,林欢现在是我的情妇。我想到了这个暧昧的西方意味浓烈的词。
但我现在准备结束这种关系。我讨厌“情妇”这两个字,我如果想让自己的仕途顺利,就不应该有情妇。这个词的肉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
那天林欢跟我事前已经约好了,吃过午饭我们就去那个老姑娘的那套小房子。
因为与同事一块吃饭,林欢的打扮不如往常幽会时那么娇艳,也没有抹口红。不过我发现她不抹口红也很美。
在林欢同学的房子里,我们照例是一阵疯狂的缠绵。临分手的时候,林欢突然说道:
“我和赵森彻底吵翻了!”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就是不想跟他过下去了。”
“林欢!你不要冲动!这种事应该冷静,一定要谨慎啊!……”
“我实在受不了了。冷静一年两年还可以,可是我现在真的混不下去了。我不能因为可怜一个人,就把自己大半辈子都毁掉,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我看看林欢。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林欢的脸色不太好,鼻子苍白地翘着,确实显示了一种我不大理解的痛苦。厌恶配偶,在我只是想象中的事情。我虽然现在和赵梦露关系很平淡,但也并不讨厌她。
“林欢,你别忘了你们有孩子了!老赵虽然平庸一些,但也不是让人太无法容忍的人……你还是冷静为好。”
“唉!你不理解我的痛苦!谁愿意跟那么个窝囊废过日子?……漫漫人生,就和那么个身子不行的人一直熬下去?以后的日子连想都不敢想!”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只有这个办法了。”
“难道不能缓和一下吗?”
“不能!”
“那么他的态度呢?”
“可想而知。他时而哀求,时而发火。但是都没用,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的决心不会改变。”
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的声音。她筹划一切,支配一切,没有她干不成的事情。这和她娇柔的外表无法协调。如果她表现得软弱一点儿,对自己的选择带些自悔心理,我大概会毫不迟疑地怜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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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私心理在告诉我:林欢的这些糟心事和我无关。林欢想离婚,纯粹是她个人的事情,我们的关系没有附加条件。我跟林欢亲近,并不是为了造成这种破坏性的结局。我不是破坏她家庭的第三者。
我想表明态度,但一再踌躇,感觉话不大好说。后来嗫嚅道:
“……离婚以后,你怎么生活呢?”
“自由了,总会活得好些。我又不是没工资。”
“你的想法有点儿草率……”
“是么?……不管怎么说,你至少应该帮我出出主意吧?”
林欢不满意我的态度。她希望我说点儿什么呢?总不至于也让我效法她吧?她说过,不打算威胁我的家庭。我很看重这个说法,它曾使我解除武装,专心地沉醉于跟她的欢爱。
“你知道,我是有奢望的女人。”
这话她在上岛海滨浴场就曾说过。我一直没有弄清它的深刻含义。
“奢望指的是什么?”
“和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你还年轻,找个合适的人不困难。”
“……正在找。”
“你会找到的。”
我在心里又加了一句:但不是我。绝对不可能是我!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林欢朝我笑笑,不再提这件事了。我本来想说出自己对保持这种暧昧关系,越来越感到不安,以暗示想和她中断来往,后来也只好不提了。
那天直到分手,我再也没找到机会,表达我分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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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很准。第二天,下雪了。我怕赶不上班车,让妻子提前叫醒了我。她已经从小区门口买来了早点,门厅地上有些凌乱的湿鞋印。
我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没有风,雪花飘得很柔和。我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
这种感觉很微妙。以前也有过几次,但记不清和这次是不是一样。我记得考大学那年,从县城回到山沟里的家,就有过这种眩晕的感觉。
唉!如果我当年没有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我多次想过。我感到了人生的偶然和荒诞。不过我的事情很少让我失望。我发现在将要得到某种东西之前,让我不平静的不是喜悦,而是类似恐惧的不安情绪。
我生命中的每一次上升,都面临这种局面。虽然总是以我得到该得的东西而告终。很少有例外。
但是,这一次我却感到没有十足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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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厂将要提拔一位副厂长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研发处、生产车间、运输团队、食堂、办公室,到处都是议论和猜测。大家议论纷纷,说我要升任副厂长了,或者不是我而是别的某人要升副厂长了。
我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紧张。
我分析出了许多不利因素:组织能力不足,业务知识不全面,遇事虽然冷静,但不够果断。
但是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我和林欢的关系。我确认这是一个污点。只能尽量掩盖了。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不可能消除了。想到林欢有可能给我的仕途,造成难以挽回的巨大危机,我烦躁的情绪就达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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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云贵?你还有可能当上副厂长?是真的吗?”
“很有可能。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赵梦露也没有减轻我的情绪压力。她有些太兴奋了。我原以为她会淡漠,会劝我安心于学术,那样我心里的压力会减轻一些。
我没想到赵梦露竟然也是一个官迷。看来女人都是一样的。可能也不仅仅为了虚荣。地位毕竟是个很实在的东西。它的诱惑力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拒绝。只有没有任何指望的人,才会对它表示冷淡。
“慢点儿走,小心滑倒。”
“晚饭不要等我。”
“嗯,你忙吧……”
妻子为我掖了掖围巾,比平时更加温柔。她的目光很明亮,像个新娘子。看来我要当副厂长的消息,让她很是震撼。
雪很大。有些地方干净了,有些地方脏了,黑白分明。路上的烂雪像污泥,树塔上堆着洁白的花絮。空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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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准备向林欢摊牌。时间是我定的,地点自然还是老地方。这是我第一次采取主动。
昨天林欢在我办公室里显得很激动。她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害怕对她的打击太突然,不忍心告诉她这是最后的分离。
林欢执迷不悟的样子,也让我更担心了。明明知道我的处境,如果真爱我,本应体谅我的苦心的,她却只知一味地榨取。
我已经不单单是后悔了,我更感到后怕。我终于也变得铁石心肠了,我下定决心了,要跟林欢分手。
分别完全可以更干脆。挑中老地方,不能不说是怀着很阴暗的心理。我读遍了那个荡人心魂的身子,猛然丢弃的念头用厌倦无法解释。它勾出了数不清的留恋。正视内心的真实是可怕的。
我莫名其妙地忽然想到,林欢小腹上有一块不大的黑痣。脸上的痣叫美人痣,这种痣叫什么呢?
我一个劲地告诉自己:我不爱林欢!但是人的记忆却牢固而详细。我内心的叫喊,显得非常虚伪。双重的、捉摸不定的虚伪!我是个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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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班车在西关的老地方停了一下,上车的一堆人里就有林欢。她的呢子大衣是浅色的,介于黄和粉之间的一种说不清楚的颜色。
林欢扫描全车,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我连忙把目光移开,装作看手里的一份杂志。在班车上看点儿东西,是我的老习惯,可是今天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直到晚上,我都没有找到和林欢说话的机会。如果有这种机会,也许会使我改变决定,换一个幽会的场合。
要是在咖啡馆或电影院或公园里,我向林欢提出分手的建议,她会歇斯底里大发作,当场大哭大闹丢人现眼吗?我不敢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