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无州以后,药品研发所的同事见了我,有的说我比过去黑了,有的说我比过去壮了,大家都显得很亲热。
那天上午上班时,我用方便袋拎了十几个嫩红的煮螃蟹,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同事们一抢而光了。午餐后,走廊里到处都是海腥味儿。
我听到大家纷纷恭维:何处长平易近人,真是难得的好领导。以往出差我每一次都忘不了给同事们捎回点儿纪念品,大部分是一些特色小吃。花钱并不多,受者也不至于太当回事放在心上;但吃人的嘴短,谁也不能不说我一句好话。这个小算盘我是打得很精的。
“你们得感激林欢,要不是她替你们敲我的竹杠,我才不掏这个腰包哩!你们知道螃蟹多少钱一斤?……”
于是下属们又向林欢欢呼。林欢知道没那回事,却笑哈哈地认可,并向我投过神秘的一瞥。看来我的处世手段,要永远处在林欢的监视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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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活得很累。这几年身上添了不少毛病,胃疼,牙疼,偶尔失眠。有时候睡一个好觉,便什么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但是从上岛回来后,连续好多天没睡好。
妻子开玩笑,说我这疗养一场倒养出病来了。半夜睡不着,妻子就把枕头支起来陪我聊天。我已经不大适应家庭的温柔,有时候只是因为妻子一句漫不经心的话,便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
赵梦露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使她像傻瓜一样对一个通奸者体贴入微。我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她的关怀。
我希望一个人呆着。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独坐在书桌前用黑暗将自己和周围隔开,于冥冥之中咀嚼那个真实的自我。我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传统观念认为,一个男人发生了外遇,就是背叛了妻子。可是我觉得自己是在不背叛妻子的前提下,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
人世间或许有成千上万的关系混乱者,但我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否则我不会这么痛苦。其实我也厌恶和惧怕这种关系,却又被这个妻子之外的女性深深吸引,并从这种越轨的关系中得到新鲜的快感。
如果这种关系不会给正常生活造成威胁,那么我乐于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我又不能不经常提心吊胆,防备着付出太大的代价。
也许,摆脱林欢才是最好最安全的办法。可是她不是一个抽象物,而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女人。而且我的直觉也不允许我不抱有本能的向往。我无法放下她。
我被淹没在重重矛盾之中。思考是徒劳的,我还是达观不起来,超脱不起来。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我爱自己超过爱任何人。承认这一点不费事,但需要一点儿勇气。
除了家庭、事业、荣誉、地位,我不怕丧失别的什么。这些都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的基础。如果平衡可以保持,短时间的道德紊乱也许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担忧的只是个人会不会受到损害,假如私通关系进一步发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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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绝对不能败露。我们不可能自动刹车停止,但是我很明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败露的可能性只会一天比一天大。
这就是我的苦恼。我觉得林欢在这方面还不如我警觉。我懂了,一旦发生了这种关系,在情欲上更不冷静的一方是女人。
林欢的一些行动计划,大胆得往往让我难以接受。我不得不拒绝她,以使她恢复平静。我只能在保证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和她幽会。
比如,我拒绝了十月中旬的一次幽会。
有一天,林欢拿着一把钥匙给我看。那是一柄饱满的银光闪闪的大钥匙。她垂着眼皮欣赏那把钥匙,它像个小巧的工艺品。但我克制了自己,问道:
“这是谁的房子?”
“我一个中学女同学的,她有一套小房子,暂时没有人住。也没租出去。”
“不行,不能住熟人的房子,一旦撞见就万劫不复了。我们还是去宾馆开房吧!”
“每次都额外花钱,有必要吗?”
“没事。为了你,花点钱有什么?最重要的是安全。今天我还有个酒场,回家太晚了也不好。过几天再说吧!”
“你都拒绝我好几次了!你是不是厌倦我了?……难道刚刚开始就厌倦了?我没法想象。”
“呵呵,林欢,你不要误会。你的同学是什么人?”
“她是个老处女。她另外有住房,她家有好几处房子……”
“你跟她借房子,用的什么理由?”
“她知道我和丈夫关系不太好……”
“她不会以为你和别人用来偷情吧?……我是说,房子只是借给你一个人的吗?”
“是借给你和我!”
“什么?你……对外人讲了我们的事?”
我着急起来,耳朵根子突突直跳。林欢微笑不语,把钥匙往空中抛了一下。我语气有些急躁,质问道:
“你怎么能这样?你太冒失了!”
“你忘了,我说过我会注意安全的!我借房子是说家里太乱,没法用功做科研,我偶尔去那里写文章的。你放心,我们的交情很深的。”
我这才松了口气,表情有点儿不好意思。跟林欢在一起,我总是感到很被动。从一开始我就驾驭不了她。她脖子上有几条非常淡的血管,几乎看不清,它们消失在领口里。
有一种熟悉的气息,透过林欢的衣服在诱惑我。我有点儿犹疑不定,想象着那个房间的隐秘轮廓。关键在于,它安全吗?
“林欢,我今天实在不能脱身……”
“好吧。”
“以后……有机会,再去。”
林欢收好了钥匙,目光略微有点儿遗憾,也许是我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她还不是很失望。我觉得对不起林欢,但我只能这样。目前我和她都需要冷静,需要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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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单位是个精神抖擞的人物。我走路刻意挺直腰板,上楼一步跨两级台阶,言谈举止之间充满了自信。
我在业务会议上的发言条理清晰、见解精辟,只须稍加整理,就可以变成引人注目的漂亮文章。
经常有外单位来邀请我作学术报告。我急匆匆钻进小轿车的忙碌身影,大概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才华横溢正在上升的人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我飞黄腾达的前程。
我试图在家庭里保持同样坦荡的情绪,但是很不容易。我为自己做作的表演而羞愧。老婆的目光让我难堪。她毫无戒备地信任我,而我已经悄悄地亵渎了我们的感情。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也不是一个好爸爸。我陪老婆孩子一块儿玩的时间太少了。
唉,我是一个被外面的女人引诱了的男人。虽然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我其实把热爱我的人都伤害了,也许只是现在她们还不知道。
可是我无法停止堕落的飞翔。我爱林欢,这种爱让我晕眩。我闹不清自己是不是只爱那具肉体,那具仿佛是无所属的孤立的女性之躯。
我想起林欢的时候,实际上我主要是在想她的身体。它借林欢的伪装而存在,它没有人格。或许,我并不尊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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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来经常回避家人,即使偶尔在家一块吃饭,我的话也很少,饭后我也不陪她们看电视了。过去我每星期总要抽一个晚上,陪着女儿何文婷在电视机前度过。
我变得严肃了很多,显得心事重重。
一天晚饭后,女儿小心翼翼地走近我的书桌,给我端来了一杯咖啡。她站在我椅子旁边,没有立刻走开。我冲女儿笑道:
“什么事,文婷?”
“能有什么事,就是想看看爸爸吃了多少学问,又没有老师逼着,干吗那么用功?”
“你还是去看电视吧,爸爸忙。”
“你什么都不管我,我学坏了你都不管吗?”
“什么?你学坏了?学坏什么?”
“昨天放学后,我跟闺蜜在楼后边抽了一根烟,像小偷一样……”
“什么?吸烟?胡闹!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我训你吗?”
“我就是想看看你还关心我吗?你心里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神儿有点恍惚。我想干点儿什么,想在这个平稳的家庭里干点儿什么。我渴望发泄。
我把女儿揪了起来,文婷毫不畏惧,一边笑着,细细的小胳膊在我手里略微挣扎着。
“爸爸,你想干什么?你要打我吗?”
我还从来也没有打过孩子呢!
妻子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和女儿,目瞪口呆,没有阻拦。
我不知如何下手。最后放开了何文婷,语气严厉地责备道:
“小孩子不学好!干嘛要吸烟?你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吗?何况你还是女孩子,你就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吗?”
何文婷瞪着我,犟嘴道:
“什么形象不形象的?爸爸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的,怎么不注意注意形象?”
“你说什么?”
“哼!爸爸现在的形象就是一个酒囊饭袋!我吸不吸烟,你都没有资格管我!”
我一怒之下,抓起桌上的咖啡杯,狠狠甩在了地上,清脆的哐啷声,撼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