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动物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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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以后,我没有继续去上学。一是因为我没有心情上学,二是我姥爷太穷,缴不起学费。

那时候我国还没有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免学费的国策呢!我觉得在家里当农民,就是我注定的命运。姥爷只是摇摇头,没有使劲劝说我。

有一天,一辆小汽车突然开到了我姥爷家门外。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在我那个堂伯父的带领下,来看我。当初来向我姥爷报丧,就是堂伯父打听着来到这里的,所以他知道路怎么走。

那两个陌生人西装革履,都很庄重大方,很有气质,一眼看去就不是我们农村人。堂伯父介绍说,他们是无州市福利院儿童部的工作人员。

那个慈祥的女同志,显然是领导,主要是她和我说话,她详细询问了我在这儿的生活情况。那个男同志则脸带微笑,仔细地朝我打量着。他们问起我念书的事,反复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

当时我和姥爷都在堂屋里。看到这些人到来,听了他们的介绍,姥爷态度很冷淡,对来访者说:

“我尊重孩子的意见,不逼迫他。你们单独和他谈吧,看看他的意思。”

姥爷就站着起来,到院子里去忙活着为牛铡草了。

留下我一个小孩子,独自跟来客说话应对,让我显得非常紧张。这些成年人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说,要为我作一些生活上的安排。

我以一点也不像小孩子的口气,慢慢地说:

“我的心灵还痛苦,根本学不下去,我想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说。我决定,秋天一定去上学。到秋天吧,这还不够早么?”

他们走了,姥爷回到屋子里。他一直没问我对他们说的什么。

……………………

我跟姥爷大部分时间都互相不说一句话。我们一块儿生活在这默默无言之中。每天的日子都这样流逝。时光本身是一个实体,它带着我们一直向前,告别过去,永远向前。

开春以后,我帮助姥爷,什么活儿都做。由于繁重的农活,累得我的手臂、肩膀以及胸部都十分疼痛。但是我认为,这种痛对我大有好处,这能使我睡得好,会使我马上就进入无梦的沉睡之中;这能促使我忘掉精神创痛,恢复心理健康;也能使我吃饭增多,从而长得更快。

时间的确是最好的药物,时间渐渐医治好了我的心理创伤。在姥爷的家里,每天早上六点钟,我就准时醒了。接着,我的一天生活就此开始,我不再赖在床上,不再闭着眼睛拖拉时间。

刚到姥爷家常住的时候,我总是猛地惊醒过来,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意识到我还生活在危险之中:是有人把我叫醒?还是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

可是现在,我是睡得这样香甜,醒得这样痛快,干得这样卖力。

然而,农场里有两件东西让我讨厌,就是鸡舍和一间仓房。鸡舍是个又长又低的棚子,里面气味很难闻。我讨厌那些鸡鸭鹅,讨厌它们的咯咯声、呱呱声、嘎嘎声。那里臭气熏天,一塌糊涂,鸡舍的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粪便。

我尤其讨厌那些鸡。它们是些胆小的脏东西。它们走起路来就像女人,像是小小的、有羽毛装饰的矮胖女人。我讨厌它们那模糊不清的红眼睛,这种眼睛常常像是患了病,或是像周围盘着一条小蛆虫。

我讨厌它们那样迅速地偷偷走动,还有那肮脏的羽毛和永远吃不饱的食欲。当我去喂食时,它们就朝我飞奔过来,拍打着翅膀,眼睛飞快地一瞥一瞥,它们扬起那双又瘦又细的小爪子,争先恐后地朝我冲来。

对它们来说,仿佛我是世界的中心,我只好把饲料扔出去。红色的母鸡,褐色的母鸡,白色的母鸡……我厌恶地瞪眼看着它们。无论我走到鸡舍的哪儿,干什么活儿,那些鸡们总是朝我聚过来,咕咕地叫着,非常激动开心的样子。

有几只大胆的鸡,还会啄起我的鞋子来,不管是我刚在半小时前喂过它们,或者是离喂食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

“滚开!嘘!你们这些脏东西!”

我低声骂道。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通常总是悄声在骂。

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对这些乱哄哄叫喳喳的鸡,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仇恨。它们那尖尖的脑袋、小小的鸡喙,有鳞片的鸡腿和鸡爪,在我不得不去喂它们时,我的头皮上就会像有什么小虫子在爬似的,使我浑身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特别讨厌拣鸡蛋的时候,蛋上还留着母鸡身上的余温,有的还是湿的,有的粘着鸡毛,或者稀烂的鸡屎凝在脏兮兮的鸡蛋上……

我觉得这些情景如此肮脏,以至于连吃鸡蛋的胃口都倒了,对着一盘鸡蛋,有时候就觉得要呕吐,尽管我先前是相当爱吃的。

以前,每逢星期天,母亲总给我们吃炒鸡蛋。母亲炒得那么好吃。可是现在,再也没有母亲炒的鸡蛋了。没有了母亲的味道,我再也不喜欢吃炒鸡蛋了。

……………………

我最喜爱的动物是牛,可我姥爷的那两头老黄牛,开始好像对我并不感兴趣。它们都很高大,很驯服,动作迟缓,长着一对大眼睛,几乎有我的拳头那么大,乌溜溜的,鼓了出来。

这对硕大无朋的牛眼睛,简直迷住了我。然而事实上,它们看不到什么东西,仿佛没什么东西可看似的,仿佛世界上除了干草、饲料和水之外,也就一无所有了。

但是时间久了,牛对我也产生了感情。它们的眼睛,真的好像会说话呢!我有了不开心的事,就去牛棚里对它们诉说。他们有时候竟然点头呢!亲爱的读者朋友,你可别不信,我可没有忽悠你们!

现在,我在人类社会遭受了数不清的打击,已经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知音。也许,这两头牛,就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知音?唉!三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无限怀念我的知音啊!

余华在《活着》里描写,那个苦命的主人公富贵,熬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晚年只和一头老牛作伴,就经常和牛说话。他给这头老牛起了个名字,竟然也叫“富贵”!

老人当初为什么买了这头牛呢?就是因为原来的主人想杀老牛,可是老牛悲伤地流下了蚕豆大的泪珠子,让路过的富贵感到非常怜悯,想起了自己漫长痛苦的一生,才买下了这头已经耕田乏力的老牛。

刘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莲》里,写女主人公李雪莲,在感到有冤枉无处诉的时候,经常问自己家养的那头牛,还告不告状,还上访不上访。那头牛一直是点头同意上访的。只在最后临死的那一年,才摇摇头,那意思大概是告诉李雪莲:

“你这个傻女人啊!不要再继续告状上访了!打了半辈子官司了,有啥意义和价值啊!”

已经去世的身残志坚的作家史铁生,在其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有这样几段对牛的描写,很细腻生动,我很喜欢,特此摘录如下: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川牛和南阳牛最好,个儿大,肩峰很高,劲儿足。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弯去,顶架也厉害,而且皮实、好养。对北方的黄牛,我多少懂一点。

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

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着,骂着。破老汉骂牛就像骂人,爹、娘、八辈祖宗,骂得那么亲热。稍不留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

最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称得上是“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调头便走。

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有点可怜。

陕北的牛也是苦,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嗤呼嗤”喘粗气,身子都跟着晃,我真害怕它们趴架。尤其是当年那些牛争抢着舔地上渗出的盐碱的时候,真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但自己嘴又馋,家里寄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

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全懂。平时,牛不爱叫,只有奶着犊子的生牛才爱叫。太阳偏西,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让它回,它就“哞——哞——”地叫个不停,急得团团转,无心再吃草。

有一回,我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我和破老汉吆起牛回村,忽然发现少了一头。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牛踩上就会掉下去摔坏。破老汉先也一惊,但马上看明白,说:

“没麻搭,它想儿了,回去了。”

我才发现,少了的是一头奶犊儿的生牛。离村老远,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了,儿一声,娘一声,似乎一天不见,母子间有说不完的贴心话。牛不老在母亲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柔、慈爱,神态那么满足,平静。

我喜欢那头母牛,喜欢那只牛不老。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红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长腿壮,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又粗又长,向前弯去;几次碰上邻村的牛群,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我总是多给它拌些料,犒劳它。但它不是首领。

最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不仅老奸巨猾,而且专横跋扈,双套它也会气喘吁吁,却占着首领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领,它倒也勇敢,但不下两个回合,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那头老生牛就好,虽然比老黑牛还老,却和蔼得很,再小的牛冲它伸伸脖子,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

和牛在一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山沟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饿肚子。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一种拼搏的激励。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

二十头牛(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当然不是以姓氏笔划为序,但究竟根据什么,我一开始也糊涂。

我喂的那头最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已显出龙钟老态,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

然而,老黑牛却是首领。遇上有哪头母牛发了情,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绝不允许其它同性接近。我几次怂恿红犍牛向它挑战,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红犍牛便慌忙躲开。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专横,又为红犍牛的怯懦而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谁夺了魁,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领,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即便它在这一年中变得病弱或衰老,其它的牛也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不敢贸然不恭。习惯势力到处在起作用。

可是,一开春就不同了,闲了一冬,十几头犍牛、公牛都积攒了气力,是重新较量、争魁的时候了。“男子汉”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力,自然地推举出一头(有时是两头)体魄最大,实力最强的新秀,与前冠军进行决赛。

那年春天,我的红犍牛处在新秀的位置上,开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们决斗,把它们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否则会有危险)。这事不能让破老汉发觉,否则他会骂。

一开始,红犍牛仍有些胆怯,老黑牛尚有余威。但也许是春天的母牛们都显得愈发俊俏吧,红犍牛终于受不住异性的吸引或是轻蔑,“哞——哞——”地叫着向老黑牛挑战了。它们拉开了架势,对峙着,用蹄子刨土,瞪红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

这时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气。犄角的形状起很大作用,倘是两支粗长而向前弯去的角,便极有利,左右一晃就会顶到对方的虚弱处,然而,红犍牛和老黑牛都长了这样两支角。这就要比机智了。

前冠军毕竟老朽了,过于相信自己的势力和威风,新秀却认真、敏捷。红犍牛占据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却,只剩招架之功。红犍牛毫不松懈,瞧准机会把头一低,一晃一冲,顶到了对方的脖子。

老黑牛转身败走,红犍牛追上去再给老首领的屁股上加一道失败的标记。第一回合就此结束。这样的较量通常是五局三胜制或九局五胜制。新秀连胜几局,元老便自愿到一旁回忆自己当年的骁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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