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话:
昨天我在写完上一章故事之后,恰逢周末放假,时间比较充裕,就回头通读了一遍这部小说。
我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物,本来也应该是一个重要角色的,但是我把他描写得太模糊太薄弱了,根本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这个人就是何文婷的父亲何云贵。
我在前面只是侧面描写了何云贵是一个大企业的官僚,成天在外面应酬,是一个酒囊饭袋,对家庭成员比较冷漠,不关注女儿的成长。
何云贵是无州市最大的制药厂的高级工程师,后来还提拔当了研究处处长,主管药品研发。他的社会地位使他在外面的世界,可以说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但是这些所作所为也导致了妻子赵梦露与他离心离德。
最后赵梦露因为伤心透顶,当然也因为工作的不顺利,以及有了情人等因素,她与何云贵离了婚,远走异国他乡,到某发达国家生活去了。
正是何云贵与赵梦露的这种家庭环境,导致了何文婷在非常年幼的情况下,就投入了狂热的早恋,以至于后来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所以,对何云贵的描写,太应该浓墨重彩了,而不应该这样不痛不痒水过地皮湿。
再加上这几天我对口述实录文体的研究心得,今天我忽然突发奇想,来了一个灵感,决定就以何云贵的自述的方式,继续深入开掘,加强对这个人物的形象塑造。
闲话不再多说了,下面何云贵的故事正式开场。此后几章小说中的人物“我”,就是何文婷的父亲何云贵。
……………………
今天我到龙园宾馆开会。龙园宾馆的周围还是一大片菜地,绿油油的蔬菜在七月的强烈阳光下,低头耷脑,显得有点蔫了。
这里位于无州城的东郊,是无州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开发建设的第一家大型高档酒店。虽然周围还都是村里的农田,但是可以预见,在三五年内,这里就将变成无州市最豪华的地段了。
透过三楼会议厅的窗口可以看到菜地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很宽阔的八车道公路,在七月的烈日下闪闪发光。
下午四点,轮到我上台演讲了。我站在主席台上,给一百多位听众作报告。开始我还有点紧张,后来就很放松了,我又开始谈笑风生,听众报以了几次不很热烈的掌声。
但是天太热了,后来大家就都精神疲惫,听讲不专心了,有几个人头碰在一起,开始嗡嗡地聊天。我恨不得能像老师训斥学生一样,大喝一声:
“别说话!安静点!能不能首先学会尊重人啊?”
可是我当然不能这样做,底下的听众都是成年人,很多还是各个单位的头头脑脑呢!他们的尊严可是触碰不得的。
我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我听到了空调机轻微的音响。听众后面有人咳嗽,这个人一直在咳嗽,咳得我的嗓子也跟着痒痒,论文几乎读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四点四十五分,我的报告终于做完了。
“好了,谢谢大家!”
我离开讲台,走向靠近窗子的自己的位置。掌声有点儿冷淡,直到我意外地在录音机导线上绊了一下,干巴巴的掌声才突然热烈起来,但又立即平息了。我稳住了身子,倒也并没怎样狼狈。
我平静地边走边点头,平静地坐下来。当人们不再注意我的时候,我的脸才略略泛红,嘴角沮丧地耷拉下去。
我望向窗外,公路上有一辆鲜艳的小轿车在爬,像一只肥胖的甲壳虫。
这个学术报告会有点儿不伦不类的。我原本以为规格挺高的,来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尽是不认识的面孔,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药工,和一些财大气粗的药材商之类的人物。我的演讲简直是对牛弹琴,好好的论文算是白糟踏了一场。
跟在我后面发言的是某药材厂的一个老药工,满口无州土话,讲得倒是很生动,早年的学徒经历引来了阵阵笑声。这样一个水平不高的人,居然比我更有观众缘,使我感到自己仿佛受了一次侮辱。但我的两只手没有忘了响应别人的掌声,我在任何场合都不是一个高傲的人。
我以前都不知道,无州市居然还有个中药协会。两个星期前我收到一封短信,被告知我是这个协会的理事了。紧跟着又接到一个电话,让我准备一篇发言,与中药有关的。要不是手边恰巧有这方面的论文,如此乏味的会议本可以避开的。
我屡次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会议拉去装门面,起初还欣然醉然,现在却越来越感到不值当。我的中医研究院研究员的牌子,被那些人廉价利用了。我已经是气功协会、中西医交流协会等五六个协会的会员了,如今居然又冒出个市级中药协会。以此类推,将来哪个热心人操办柴胡协会、甘草协会,恐怕也免不了要拉我入伙。
我虽然为人谦谨,但让人随便扣上一顶又一顶破帽子,毕竟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顶皇冠就足够了,全国中医学会的委员资格,在职称评定时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但这种美妙的因果效应在我一生中难得遇见。
当然一旦有了这种机会,就应该牢牢抓住。我今年才只有四十二岁,飞黄腾达的机遇的大门还远远没有关闭呢!看来最要紧的还是在于识别价值的大小轻重,要认清隐藏在事情背后的意义。
我轻轻鼓掌微笑。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打开瓷杯,空杯里有一撮茶叶。是茉莉花茶,几朵干瘪的白花,黄惨惨的,显得这个杯子有些肮脏。
我把它们扣在一张废纸上,取出随身携带的信封,里面是一个毕业后远在福建工作的老同学,给我寄来的红茶。我近来喝红茶上瘾了,有点离不开它了。
我妻子赵梦露却不喜欢喝红茶,她爱喝咖啡,经常对人自称是一个咖啡控,搞得自己好像一个外国人似的。其实她对生活质量也并不很讲究,只是在饮食方面,有一种出自本能的追时髦的欲望。
好在我也并不在乎她的这个弱点。总体来说,赵梦露是一个温顺的女人。她是一个漂亮的无州梆子演员,我曾经很爱她。
对我这样循规蹈矩的人来说,自始至终爱一个女人,其实也并不困难,只要我打算担负起自己的责任。结婚十五年来,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是一个好丈夫。是的,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好丈夫。
我有点儿烦躁不安。讲台上有人在大谈某种制药工艺的改进,声音嗡嗡的像是回旋在一口菜缸里。太阳正悄悄西落,玻璃窗上的反光开始黯淡。我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公路上车辆如流,不一会儿又空荡无物,等半天才出现一堆缓慢蠕动的钢铁怪兽,像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我喝了一口茶,味道好极了。
“味道好极了!”
这是我的女儿何文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她从电视广告中学来的。我讨厌一切广告,但是女儿说什么我都爱听。我女儿今年十三岁,刚小学毕业,几个月后就要上初中了。她的学习成绩一般,在班里也就是考个七八名,但也很稳定,很少跌出前十名去。
何文婷的性格很早熟,有时候她的一些言行,不像十三岁的小姑娘,倒像一个大人一样。不过这种早熟,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的女儿令我骄傲和愉快,我很爱她。是的,我爱自己的家庭,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改变这一点。我也不想改变!
会议终于散场了。我疲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找到了会议主持人,说不能参加晚宴,家里有急事。我一再请求谅解,同时为自己的欺骗感到内疚。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撒谎了。早上我告诉妻子,会议晚上结束,晚饭不必等我。我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上,是否流露了一些痛苦的神情。即使流露了什么,妻子也不会察觉的。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怀疑,她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不信任么?
呵呵,她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好丈夫。
……………………
走廊里有人拦住我,索要论文底稿。我犹豫不决,但很快就找到了借口:
“我还要改一改,有几段论述不太清楚,拿不出手……”
对方是无州市医药杂志的编辑,言辞很恳切:
“何处长啊,您要多支持我们呀!”
“改后看,改后看……”
我心里想的是,论文应当拿到全国级别的大刊物上去发表,那样影响才会大一些。你们这种地级市的小刊物,我才不屑在上面发表文章呢!虽然尊重别人是必要的,但我更应当珍视自己的劳动成果。
“能不能改好,我自己也没有信心,其实我是西医出身的人,对中药药学的研究,还谈不上内行,出洋相就麻烦啦……”
对方有点儿失望,我只得用自嘲应付过去。我要了人家的通讯地址,答应以后联系。我的样子很认真,好像认识对方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我不希望别人误解我。或者说,我正是需要某种误解,以便使内心的真实想法深深地掩盖起来,甚至深藏到连自己也捉摸不清的地步。
我希望在一切有关人的心目中,中医研究院年轻的研究员是个随和而谦虚的人。这种人比那些本领高强却性格怪僻的家伙更容易被别人接受,我在上大学时就认识到这一点了。
那个编辑果然十分高兴。我还很少让人不高兴过。这毕竟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我做起来更是轻车熟路。我和那人愉快地分了手,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
我走进洗手间,利用解手的机会,把钱夹里的那张小纸条又看了一遍。纸叠得很工整,但好半天扯不开,我的手指在哆嗦。
那些娟秀的字,使我心烦意乱。我已经读过很多遍了,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读到一样,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眼前一会儿昏天黑地,一会儿金光灿烂,还从来没有一件事情使我处在这样不知所措的境地。
纸条是前天在办公室写字台抽屉里发现的。抽屉锁着,但留有足可以塞进一张工作证的缝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缝隙,成了如此神秘的信息通道。
我觉得不是我的抽屉,而是我的思想遭到了侵犯。苦思冥想一番之后,我毅然决定在这种大胆的进攻面前,做出善意的反应,我要试探一下对手,但绝不会轻易地缴械投降。
我默记着纸条末尾那行秀丽飘逸的行书:
“星期五晚七点,文化广场前十字路口转盘西南角孙悟空金箍棒广告牌下等你。”
我乘车路过那里时经常欣赏那个巨大的广告牌。某国电器商借助神猴开辟中国市场,他大概不会料到,金箍棒竟如此自然而然地介入一个中国人的私生活。唉,这也是我讨厌广告的一个理由。
……………………
离开龙园宾馆,乘8路公交车,二十分钟后我就到达了目的地。此时正是上下班高峰,乘客拥挤不堪,但行车速度倒也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艰难。
太阳悬在西方,从鲁中大街尽头窥视着匆匆涌动的车流人流。便道上无穷尽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平庸的人堆里不时闪出被薄薄的纺织物包裹的年轻女子出众的肉体。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可以随意地支配目光,去追逐我感兴趣的每一个美女。这时候我是自由的,略微带点儿邪恶。我认识的那个人还没来,腾云驾雾的孙行者下面是空旷的铁栅栏。
我在摊车上买了一个果仁面包,越过斑马线,躲到一家服装店的门后边悄悄地吃起来。脸朝着玻璃,吃得很小心,顾客在我身后蹭来蹭去,但没有人注意我。
我偶然回头,在墙上的一面大镜子里突如其来地看见了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跟踪者。我几乎吓了一跳,不禁有些困惑:
“这就是我么?”
我看上去真是很苍老,一点也不像四十刚出头的男人。我的头发稀疏,发际线后移,头顶已经有一片地中海了,长方脸上的五官倒还端正,身材高矮也适中,可惜肚子已经发福了。
我很少这样审视自己的身体。我在河东医学院上学时,同学们公认我是个美男子,可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对自己的形象很失望。我疑心这家商店的穿衣镜质量有问题,甚至隐藏了店方的花招儿:制造错感以便把顾客引入歧途。
我不想再受这面镜子的刺激,但跨出店门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里面有个苍老忧郁、眼光炽热、慌慌张张的男人。我茫然若失。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我觉得自己正在堕落,即将堕落,或迟早要堕落,堕落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
太阳看不到了,但是天空还留着阳光。我把面包纸扔进果皮箱后,一抬眼便看见了约我相见的那个人。
她一身乳白色的束腰连衣裙,一双雪白的高跟皮凉鞋,同样白的不及一本书大的小挎包。她那一小片黑浪头似的鬈发,迎风飘动。那两条亭亭玉立的长腿,特别显眼,就像一只仙鹤。她准时来到了。
我迈下便道,下意识地避开车辆,哆哆嗦嗦地向对面走去。我表情矜持却止不住喃喃自语。一个骑车人恶毒地咒骂我“找死”,而广告牌下一个灿烂的微笑正朝我飞来。那是一颗致命的子弹,但我已经无法逃避了。
“她……真美!”
我在心底暗自呻吟。我知道我在走向我的情感生活的无底深渊。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