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宬垂眸,看着那眼熟的纸伞,看那收折的伞面上,散落的水珠,滴落到陈旧的木地板上,因开一朵朵潮湿的水花。
“三郎。”
底下,轻柔温和的声音响起。
他童孔微僵,缓缓转动。
便看楼下,嘈杂纷乱的魔障中,那小女孩儿悄然安静地立在那里,朝他伸手。
缓声道。
“来。”
掌心朝上,她的眼珠亮得如同夜色里的月。
“来,别怕。”
周围撕缠的黑雾,黑雾里长远古老的声音,忽而间,卷风拂去!
他走了两步,将那油纸伞捡起。
李大举着棍子扑了过来。
他随手一挥。
“唰!”
伞上的雨水泼在他的脸上!
李大顿时大叫一声!连退几步,撞倒身后几人!
再睁开眼!
就见那一身白衣如翩云流虹,自二楼围栏,毫无迟疑地,倾落而去!
“啪!”
双手交握。
云落落往后撤开一步,一单手一抬,抱住了落在她怀里的人。
然后,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封宬垂眸,随后,俯身,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圈住她的腰,娇娇气气地轻声唤:“落落。”
“嗯。”
云落落应了一声,听出他的委屈,暗道,果然还是害怕了。
又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抬头,便看许多家丁从楼梯上挤下来。
李大举着棍子大喊,“抓住他们!”
李二扶着腰颤巍巍站起来,伸手朝他们指。
她一把抓紧封宬的手,低声说:“提气。要跑了!”
“什么?”
封宬正贪恋着闻那脖颈里清穆的香气,忽然听这一句,不待反应过来,就被拽着,往前迅速踉跄了一步!
他抬眼,看到云落落径直冲向门口大雨的背影。
又垂眸,看自己被紧紧握住不会松开的手。
笑着举步跟上,另一手举起伞,道,“落落,雨!”
“不必。”
两人跃出驿站大门!
辰正。
“滴答。”
一滴雨水自廊檐瓦片落入地上清澈透过天光的水洼里。
荡开一点浅纹。
一只云白皂靴自旁侧踩过,又飞快离开!
封宬抬眼,见天,见晴,见雨后好春光。
“别跑!”
身后,无数人追出!
“娘!救命啊!”
丹桂的尖叫声,自身后尖利响起!
“大妞!”
王大娘忽然从侧面冲了出来,一见眼前阵仗,顿时吓得满面惊慌,着急地朝里冲,“大妞!大妞!”
“抓住那老虔婆!”
李大的声音响起!
跑在前面的云落落回头看了眼,脚下微缓。
封宬一笑,捏了捏她的指尖,“跑。别担心。”
说完,手指一抬。
云落落便见,有两三道人影,自头顶蹿出。
一个落在追到门外的李大面前,飞起一脚。
“啊——”
李大便惨叫着,倒飞进了驿站内,撞翻了一片!
她收回视线,看了眼封宬。
封宬朝她弯弯眼,一脸的端方好看。
她转回头,拉着他,继续朝前跑。
雨后的山林间,潮湿的气息里,花香,草意,树木味,混杂着扑入鼻息内,不见浊沉,反倒令人心旷神怡。
尤其那夹着微寒雨露的风,直入胸膛。
连方才那几乎将人吞没的满心杀戮戾气,都被吹拂得一丝不见。
封宬畅快地呼出一口气,转脸,看旁边安静地将伞收进包裹的云落落。
目光落在她纯然素梨的侧脸上,看到她小巧秀气的鼻尖上纤细的绒毛。
朝晖的春光洒落其上,温软又稚嫩。
忽而笑开来。
听到笑声,云落落抬起头,朝他看。
封宬对她对视,眼中笑意丝毫不减。
云落落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明明是无声的寂静在两人间环绕,可喧嚣于天地的风、云、春色,鸟啼,虫鸣,树叶簌簌,又蜩沸不止。
远处,云逸下。
霓虹悄然现。
封宬忽然抬手指了指,笑,“落落,看。”
云落落转脸,瞧见那斑斓悬桥,有些意外,却眸光微亮。
立于封宬的身侧看了会儿后,轻声说:“观主说,那霓桥,可往九天,可去无间。”
封宬眉头微挑,看向身侧的小人儿。
却不见她面有悲喜,好像真的只是想起了这句话,平静地重述了一遍。
可……
他笑着用胳膊蹭了蹭她,道,“那落落觉得,青云真人,是去了九天,还是到了无间呢?”
这话有调侃师道的意思,搁着常念叨道德经的老生跟前,那都是不敬长老不尊亡者大逆不道的。
可云落落却听出来了封宬的心意。
于是她转过头,看向封宬,认认真真地说:“别担心,我没有不高兴。”
封宬眼底微微一颤。
随即轻笑,“是么?”
云落落点头,捂了捂胸口,“没有之前的那种不高兴。”
封宬朝她手落的方向扫了眼,忽而注意到那玲珑的弧度,忽然意识到什么,勐地转开视线。
片刻后,微咳了一声。
不想额头就被温软触摸上。
他转过脸,见云落落抬着手,手心贴着他的额头,另一手又摸了摸自己的。
一双眼朝他看,“又起热了么?”
掌心里熟悉的干爽温暖。
他看着她,想起方才她立于一片婆娑中的模样。
笑了笑,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落落,你……”
“小先生!”
一声啼哭勐地传来,“多谢小先生对我母女的救命之恩!又是小先生救了我们!小先生大恩大德!我母女无能为报啊!!!”
竟是王大娘,披头散发地拉着同样满身狼狈的丹桂从路边的一辆马车上跌下来,跌跌撞撞地朝他们跑过来,他们的身后,鼻青脸肿的马夫张石头停稳了马车,也跟着一瘸一拐地跑过来。
三人到了跟前,当头便朝云落落跪下!
云落落立刻往旁边一错,却撞在封宬身上,身子一歪,被他从旁边拉住胳膊。
丹桂抬头便看见两人亲昵挨在一起的景象。
顿了顿,垂下头去,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旁边的张石头擦了擦眼角擦伤处流下的血,手指还有点发抖。
封宬已然转开视线,看向远处,注意到日光愈浓,天边那霓虹,也快散了。
“你们并非我救。”
云落落说话素来简单直白,不承多情,不受白故,也不多说,只让开这母女二人的磕头。